沈秋辞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指尖微微一顿。
在她身死那日,赵砚行立策马朝她奔来,玄黑披风翻飞,眼底漆黑深沉,隐隐中似乎透着一丝狼狈,却仍旧维持着他高高在上的姿态。
回到四年前,她依然想不明白——
如果他无情至此,推动沈家的覆灭,又何必在她命悬一线时露出这幅神情?
她收回思绪,眼睫微垂,掩去眸中的冷意。
接着,她缓缓跪下,襟袖铺展于地,姿态端然:“臣女叩见陛下。”
“愿陛下龙体康宁。”
赵砚行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扣,眸色晦暗不明。
赵砚行道:“沈氏女,别来无恙。”
沈秋辞敛眸轻叩地面,语气温顺恭敬:“谢陛下垂念,臣女安好。”
见状,兵部尚书韩遂捋了捋胡须,目光微微一沉。
他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像是突然发难:“陛下龙体康健,万民所幸。”
“只是臣等愚见,陛下登基以来,后宫尚未充盈,宫中至今仍未有合适的中宫之选。”
殿中一静,几位世家重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赵砚行身上,神色不动声色。
韩遂接着举杯遥敬,神色带着几分揣度:“君有后,国本安。陛下登基已久,若后宫得以充实,宗室血脉昌盛,天下人心更定。”
赵砚行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毫不意外这番言辞。
半晌,他淡淡一笑,声音不轻不重:“ 韩卿此言,倒是甚为殷切。”
年轻的帝王态度不置可否,既未明言拒绝,也未表现出丝毫热衷,反倒叫人猜不透他真正的意图。
韩遂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臣等自是忠心为国。”
赵砚行目光微偏,又落回殿中女子端然跪坐的身影上。
他开口道:“雪落京城,风物殊绝,朕亦思及边疆将士,身处风雪,未尝半分温酒之福。”
韩遂顿了顿。
接着,他语气意味深长:“陛下圣明,近日北境战事多有捷报传来,卫昭将军身先士卒,于风雪之间破敌数千。”
韩遂:“虽北疆战事未定,然稳固朝堂,方能稳固战局。”
赵砚行神色不变:“卫将军忠勇无双,是朕的爱臣,亦是朝廷倚重之将。如今战事初定,想必不久后,卫将军便可凯旋回京。”
此言一出,席间众臣神色微变。有人轻轻举杯掩饰神色,也有人若有所思。
沈秋辞垂下眼睫,指尖缓缓摩挲着袖口的银线,心中冷然。
若卫昭回京,边疆战事可暂定一隅,而朝堂局势,却只会更加微妙。
她微微偏头,看向席间的一处空位,心念一动——
若此刻那人还在,边疆之事,这些人还敢妄加议论?
她想起那人——
卫昭面容棱角分明,眉如刀裁,斜飞入鬓,眸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唇角微抿时带着几分冷峻,笑起来却张扬肆意,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仿佛能撕裂一切虚伪与矫饰。
但这样的人,与她少年情谊、青梅竹马,却在沈家覆灭时,冷眼旁观。
赵砚行轻抬眸,目光掠过众臣。他缓缓举杯,袖袍微动,声音淡漠:“国事未安,后宫之事暂且搁置。”
言辞并无锋芒,然大臣们皆听出其中敲打之意。
沈秋辞将杯盏轻轻搁回案上,抬眸时,视线落在了对面的赵怀霁身上。
这一刻,心跳猛地一滞。
这是死后,她第一次见到他。
先皇驾崩半年前,她被指婚于瑞王赵怀霁。
彼时,她不过十七,京中贵女尚未及笄之龄,满目都是春风桃李,裙摆轻扬,人生最无忧无虑的年岁。
可那日,父亲却沉默良久。她不懂,亦不愿懂。她想,这婚事该是好的。她的夫君,将是京中最风华无双的公子,是世家贵女们口中最为向往的名字。
她清晰地记得,初见瑞王的光景。
——琉璃瓦映着天光,长廊深深,少年立于风前,广袖轻扬,眉眼间藏着翩然的笑意。他抬眸望来,光影落在他的眼睫上,清隽如山间初雪。
她第一次明白,书中描写的“公子如玉”,到底意味着何等风姿。
自此,她便以未来瑞王妃的身份严格要求自己,练习本不喜爱的女红,熟悉内务,习得宫廷礼仪,接着向父亲请教朝堂之事。
她又想起前世,沈家倾覆,他却能在宫宴上淡然饮酒,彬彬有礼地同他人谈笑风生。
她在牢狱中等了一夜,等来的却不是援手,而是——
一纸休书。
苍白冷硬的纸张落在她手中,宣告了她最后的尊严也被剥夺殆尽。
她的夫婿,那个曾千金聘礼,竟能如此平静地写下“休书”二字,将她一并抛却。
她至死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为她求过情。
是懦弱?是权衡?还是他从未真正将她放在心上?
她不知。她也不想知道了。
沈秋辞的指尖微微泛白,眼神冷冷地落在赵怀霁的身上。
——这个男人。
她真想让他也尝尝痛彻心扉是何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恨意,眼睫微垂,隐去所有翻腾的情绪。
赵怀霁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一袭青色锦袍,温和如三月春风。与几位重臣低声交谈时,举止风雅。
四目相对。
他目光缓缓流转,似是随意地掠过沈秋辞,如同夜雨落在青石板上,悄然渗透,沉默无声,却有一丝意味深长的钩缠。
他举杯——
朝着沈秋辞轻轻示意,像是在寻常不过的致意。
她蓦地笑了。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笑,赵怀霁微不可察地皱了眉。
赵长宴则是坐姿懒散,玄色锦袍袖口微敞,隐隐露出些许疤痕,但随着他的动作,又被遮了起来。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指腹摩挲着杯沿,唇角噙笑。目光流转间掠过赵怀霁和沈秋辞,但依旧面色不改。
赵砚行终于开口,他缓缓举杯:“今日梅雪相映,正是赏景的好时节。诸位爱卿为国操劳,朕心甚慰。”
他的目光落在沈廷遇身上,语气微顿,漫不经心地提及:“沈爱卿近日为赋税之事劳心劳力,朕甚是感激。”
还未等沈廷遇回话,赵怀霁突然举杯道:“陛下勤政爱民,臣等自当竭尽所能,辅佐圣躬。”
他话音微顿,目光从沈廷遇身上掠过,笑意不减。
赵怀霁:“沈家世泽绵远,实乃世家仪范,教养之风,令人景仰。”
言辞恭敬,却隐隐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之意。
“教养之风”一出,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沈秋辞身上。
先帝早有懿旨,赐沈氏女为瑞王嫡配,婚期已然既定。
只因先帝骤崩,未曾及时完婚,婚仪之期因此推迟——
大殿之上,流光映雪,烛影浮动。觥筹交错间,沉默中的暗涌悄然翻滚。
赵砚行举杯轻晃,眼睫微敛:“沈爱卿忠勤为国,沈氏一门世泽绵远,朕自是记在心上。”
语调从容平缓,似是顺应先帝之命,未曾表露异议。
但他也未曾正面提及婚期将至。
赵怀霁微微一笑,指腹轻抵杯沿,轻轻旋转,温润从容,似未将一切放在心上:“陛下言之甚是。”
语气依旧淡然,仿佛此事只是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
他微微抬眸,眼中波澜不惊,唯有灯火映照,折射出一片温雅的光影。
“先帝曾赐臣弟与沈氏婚约,此番,不过是依循旧制,只愿得陛下祝愿,成就一桩佳话。”
众臣默然,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赵砚行身上。
上座的帝王,始终未曾言语,玉杯置于指间,缓缓摩挲,面上神色莫辨。
但那下压的沉默,如山雨欲来。
赵砚行低垂着眼睫,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像是在思量,又像是在克制某种隐晦的情绪。
殿内鸦雀无声,连丝竹都仿佛止住。
众臣心中微微发紧。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拒绝,甚至可能会当场翻脸。
可在下一瞬,赵砚行却倏然抬眸,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冷淡的弧度。
然后,他淡淡地开口——
“既如此,朕允了。”
轰——
整个大殿仿佛瞬间被一道惊雷劈开!
赵怀霁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唇角似乎浮起一抹笑意。
他敛袖躬身:“谢陛下成全。”
沈秋辞的心,猛然沉下。
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看着赵砚行,想从他的眼中找出一丝讽刺,一点嘲弄,一分怒意。
可他神色冷漠,仿佛这一切不过是随意抬手,赐下的一道旨意,无甚波澜。
他抬手,示意礼官:“既是喜事,便当有贺礼。”
礼官立刻低头应着。
赵砚行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起伏。
沈秋辞手指微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浑然不觉。
沈廷遇动了。
他语气沉稳克制:“臣恩谢陛下与瑞王抬爱,沈氏一门谨记先帝和圣上恩泽。愿竭力守节,恪尽臣职。”
沈廷遇言辞仍是谨慎。
既不逾矩,也未显过分亲厚。
赵砚行的目光落在杯中浮沉的酒液上。
片刻后,他淡淡启唇,语气不疾不徐,透着天子惯有的威仪与冷意——
“赏梅宴……且继续。”
殿内重新回归丝竹悠扬,觥筹交错,众臣依旧欢宴言谈,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寂静从未存在。
可沈秋辞的世界,仿佛仍停滞在那一刻。
她的血液冰冷,思绪缠绕着现实与记忆,她望向赵砚行,试图从那张冷漠无波的脸上看出一丝情绪。
可他已然移开视线,指尖轻扣桌案,面色平淡,仿佛方才不过随意赐下了贺礼。
她缓缓收回目光。
忽然,一道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偏头,视线穿过重重丝帘与朱红廊柱,落在另一处酒席之上。
——是赵长宴。
他仍是那副懒散风流的姿态,衣袖微敞,坐姿随意,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灯火映照,他的眉眼疏朗,桃花眼微弯,仿佛毫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一切。
甚至……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沈秋辞的呼吸一滞。
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可那抹风流随性的笑意,竟莫名在她心头掀起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深夜。
那个站在她床边,脸上还带着隐隐掌印的男人。
以及,那缕渗入地毯的血色。
沈秋辞怔愣片刻,指尖微微发凉。
她忽然觉得自己疯了。
或许,她早就疯了。
早在沈家覆灭之时,她便已经不再是那个娇养无忧的沈家千金。
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披着豆蔻年华美皮囊的鬼。
她的唇角缓缓抿紧,指尖摩挲着袖口,心底的情绪一点点沉淀,最终化为决绝的冷意。
赵长宴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带着某种不明意味。
沈秋辞缓缓抬起眸子,看向他。
这一刻,她终于做下决意。
她要找赵长宴。
她要让他娶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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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圣意【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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