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遇端坐案后,眉宇微蹙,指腹缓缓摩挲着桌角,目光落在对面的身影上。
瑞王赵怀霁。
他身着宝蓝锦袍,外披一袭鹤氅,广袖宽襟,一头乌玉束发冠拢得整齐,合襟锦带下系一枚古篆青玉佩,随步履微晃,偶尔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玉鸣声响。
他不曾急言,亦未主动落座。
沈廷遇微微抬眸,忽而生出几分荒唐错觉——
这等人,若非生于皇家,若非立于这权谋漩涡,倒像是疏朗风雅的名士,端然清远,温润谦和。
“沈大人,”赵怀霁在沈廷遇的示意下落座,轻轻抬盏,“先帝懿旨既下,此番婚事本该早日定下。拖到现在,本王亦深感遗憾。”
沈廷遇神色沉沉,沉吟片刻,终是缓缓道:“此事毕竟关乎天家,臣虽愿恪遵懿旨,但依然不敢妄议。”
赵怀霁闻言,嘴角微扬,目光温润含笑。
赵怀霁:“沈大人言之有理。只是陛下也是允了此事。沈家教养谨肃,家风森然,本王亦是清楚,故亲自前来,与沈大人商议确切婚期时日。”
言下之意,他今日不会空手而归。
沈廷遇神色未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仿佛未曾听出赵怀霁话中的不容置喙。
他缓缓放下茶盏,语气平和:“殿下金口玉言,然则婚事乃人生大事,沈家向来讲究婚期妥帖,礼数周全,亦望能为女眷筹谋周全。”
他顿了顿,眉宇间仍是那副沉静模样。
“秋辞自幼体弱,近日尤甚,须得静养。我沈家家训素来讲究吉时合卺,聘礼礼仪俱当合乎规制,若有一丝一毫失妥,便是对子女不负。”
“依照祖制,婚前亦需择良辰入庙礼佛,求得一桩安稳福泽——这些琐事虽繁,却不可轻忽。”
沉默在书房中弥漫,映得两人神色各异。
赵怀霁终于开口:“此事自然,沈大人无需忧心。”
“三月之后,”他语气从容,“便是上巳佳节,届时春和景明,庙中法会亦将启坛开仪,正是祈福吉祥的良辰。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廷遇眉宇间浮起一丝深思。
上巳节,乃是旧俗中最为重要的春日祭祀,皇家贵族常于此日踏青宴游,亦有士族入庙祈福,择吉日良辰,祈求婚姻美满、家宅安康。
若沈家应下此事,便意味着三月之后,便是两人成婚之日。
赵怀霁的笑意未变,目光沉稳地落在沈廷遇身上,仿佛这不过是顺势而为的一句提议,并未带任何逼迫意味。
沈廷遇沉吟:“待得香火庇佑,婚礼自当择吉日而行。”
赵怀霁颔首,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润:“沈家教养森严,规矩向来妥帖,本王亦不会失了礼数。聘礼自会按旧制送上门,诸般仪节一应俱全,不敢有丝毫怠慢。”
冬日清寒,积雪掩映着沈府一角。
沈秋辞立于廊下,指尖摩挲着披风一角,心绪微沉。
听闻赵怀霁登门拜访,她便知他不会轻易罢休。只是她心底迟疑未定,终究在书房外徘徊不去。
——直到“婚期”二字传入耳中。
她脚步微滞。
婚期……
前世大婚前,她尚未完全洞察时局,还天真地以为,赵怀霁会是她往后余生的依靠,会是沈家稳固庙堂的助力,会是那个愿与她携手一生之人。
然事到如今,她方才明白,瑞王的温润,不过是一副恰如其分的姿态,他从未真正接纳她。
无论拜堂前还是拜堂后,他待她的态度皆无二致。
他始终是温和而疏离,举止妥帖,却像一场永不深入的浅梦,从未让她踏入过他的心境半分。
她曾以为,那是翩翩公子的风度。
直至她死去的那日,他依旧衣袂翩然,静静地看着她血染冰雪,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思绪翻涌间,书房内的交谈声忽而一滞,气氛微妙地沉了下来。
父亲居然没有直接应下赵怀霁的提议?
沈秋辞心下纳闷,正要屏息细听。
就在这时,她的衣摆不慎擦过廊柱,带起一丝极轻的摩擦声。
在这雪色天光下,声响格外清晰。
她心念电转,指尖收紧。
可越是紧绷,耳畔那微不可闻的摩擦声便越显刺耳。
冬日早晨,本该是最沉静的时候,可那一刹那,她竟听见自己心跳微乱。
“何人在此?”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缓缓推开。
赵怀霁站在门前,手指落在门扉上,面露笑意。他声音温润,却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试探。
那笑意太过自然,甚至让人错觉——他是早就知道她在此的。
沈秋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知此刻若退避,反倒更显可疑。
她袖中指节轻扣,缓步上前,盈盈一福,语声柔和:“王爷,我途经此处,惊扰殿下与父亲议事,实属失礼。”
赵怀霁立于门前,微微偏首,目光落在她身上,静静打量。
银狐斗篷遮住了她单薄的身形,日光映在她鬓侧,素色长裙沾了几丝飞雪。
眼前的女子眉眼温婉,神色恭顺,仿佛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世家贵女,娇软端庄,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懵懂与矜持。
她神色温和,眉眼低垂,似未曾听见屋内试探之言,银狐披风衬得肌肤愈发白净。
赵怀霁看了她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他温声道:“清和,你我虽有婚约在身,却已有多日未曾相见了。”
赵怀霁说话的声音很轻,甚至比方才在书房内更低了几分,像是在刻意与她拉近距离。可那份温润下,隐隐透着一丝压迫感,让人无处可避。
沈秋辞抬眸,眸色微动,眼底情绪似笑非笑,旋即掩去,又换上一抹恰到好处的温顺笑意。
她声音轻柔:“殿下日理万机,我岂敢有所打扰?”
赵怀霁听罢,微微一笑,笑意恍若二月春风,拂过人心,带着温润的错觉,叫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清和莫不是怨我了?”
他的语调极轻,仿佛带着一丝无奈,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似春水流转,叫人看不清深意。
“也怪前些时候,我被些许事务绊住了手脚,竟未能寻得机会与清和传信。”
清和。
他一开口,便是她的闺名。
如春风吹拂湖面,漾起细微波纹,似旧梦轻轻掀开一角,露出藏在光影里的斑驳过往。
沈秋辞指尖颤抖,心绪却乍起波澜。
前世,先帝一纸诏书,将她指婚瑞王,她对这场婚事虽有迟疑,然当赵怀霁登门拜访,她才发觉,这位王爷竟是如此温润人物。
她惊艳于他的风度,沉溺于他的才情,便想着法子,时不时飞雁传书,诉说所思所想,信中多谈诗词歌赋,偶尔也是琐碎日常。
她曾写过一首词,言明自己的闺名,落款“清和”,从此以后,赵怀霁便唤她清和。
如今再听这个名字,她却觉不过是大梦一场,淡得如风吹落雪,毫无痕迹。
她静默片刻,未曾接话。
赵怀霁垂眸,笑意不减,语气温润而克制,缓缓道:
“这场婚事,我一直记挂在心。只是你似乎比从前,更不愿与我亲近了。”
他的语调听似无奈,隐隐带着些委屈,却刻意放缓了尾音,像带了钩子般,又仿佛在仔细揣度她的反应。
沈秋辞自然察觉到了。
赵怀霁虽是难以让人猜透,但两世为人,她终究与他相处过数年。即便知他无情,她却也在那些岁月积累的试探与揣度之中,摸索出了些许他的心思。
譬如——此刻,他虽仍旧含笑,语气温润,可那微不可察的停顿,低垂的眼睫,抬手拂袖的动作,却分明透出几分思量。
沈秋辞眉目温婉,但却似被他这句“清和”唤出了些许羞怯,目光轻轻一敛,避开了赵怀霁的注视。
日光折射在雪上,映在她的眉间眼尾,似是勾勒出一层淡淡光晕。
而她面颊上竟隐隐浮上一抹绯红,仿佛是被这忽然而至的寒意冻出的,又像是因他方才那句低柔的“清和”染上的一丝春色。
她低眉敛目,轻咬朱唇,像是下意识地想要掩去那抹悄然浮现的羞意。
接着,她顿了顿,轻声道:“殿下记挂,清和自是感念。只是家中诸事繁杂,实在不敢来那琐事,扫了王爷的兴。”
赵怀霁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底神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赵怀霁笑了笑:“过几日后,清和可愿随我同游东湖?”
这句话落下时,风吹过檐角,卷起几许雪末。
他刻意放轻了嗓音,仿佛是情人间的温柔试探,又像是春风拂过冰雪,带着一点不可察觉的情绪。
沈秋辞勾了勾唇,旋即点头,柔声道:“王爷有心,清和自是愿意的。”
赵怀霁的目光微深,盯着她片刻,仿佛要从她的神情里寻出些什么。
然最终,他只是微微一笑,语调温润:“那便依你。”
下一瞬,赵怀霁的手指虚虚探来,仿佛只是不经意的轻触,落在她鬓侧的那点雪痕上。
沈秋辞原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试,终究会保持克制。
可那指尖落得太近,稍一偏移,便会真正触及她的肌肤。
她眸光微闪,袖中指节悄然收紧,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避开了那点微凉的触感。
赵怀霁却笑了,低低叹了一声,语调轻柔:“清和,怎地如此生分?”
他眸光沉静,透着耐心,仿佛在哄一个受了惊的姑娘,声音带着温柔的叹息。
“我可曾亏待过你?”
沈秋辞心头微颤,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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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婚期【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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