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妧没有来得及问出更多疑惑,时冬夏已经从那包银针里拈出一根,笑着看向慕妧。
“来吧。”
“让我看看,你有多高的绝悟、多大的胆子,敢在我们面前,把他弄成这样。”
慕妧愣愣地看着时冬夏手里的银针,对她将要做的事一无所知,心里只剩下对时冬夏的恐惧——
这个藏身在黑袍之中,真面目几乎无法辨清的女子,似乎在轻松地笑着说什么有趣的事,可她的语气里,有分明带着极寒的森然。
慕妧没想过,江遇会伤得这么重。
她下的毒,其实只是抑制习武之人内力的一种慢毒,对于懂武功的人而言,几乎没有害命的效果,只需要多休息,多喝水,等毒性消散,慢慢就会恢复。
可她确实疏忽了,江遇吃过药。
那是时冬夏秘制的内伤特效药,可以救人于重伤垂死之际,能以极快的速度重振人体内的经络,将所有气息郁结之处飞速打通,在沉睡的那两个时辰内,几乎就能让伤势恢复大半——
即便做不到痊愈,那也是即将痊愈的状态。
可之所以需要在沉睡中修复,便意味着这药效之强烈、过程之精细,乃是不能被外力所扰,或其它药物所抑克。
然而慕妧的毒,刚好下在了恢复中的江遇体内。
那使他非但无法从“牵肠”中快速汲取他所需的气息流转,甚至阻塞了他的经脉,并以毒性抑制了甚至反噬了“牵肠”的药性——
也正是因此,在江遇醒来并与越知初同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反而身体越来越虚弱,几乎重伤垂死。
越知初看着他昏迷中苍白的面容,眼前再次想起在院子门口,他说的那句“我累了”,心中百感交集。
最深切的是,后悔。
越知初在冷静下来之后,反复想过,对于江遇可能的“死亡”,和她可能的“失去”,她最不能承受的,究竟是什么?
毕竟,在过去的近千年的生命里,她曾无数次……经历,“失去”。
按理说,早该习惯了。
即便习惯不了,也不该激动到失去理智。
毕竟,那是她每一世重生之后,都会反复提醒自己的事。
切忌,与人深交,与人产生牵绊,与人……念念不忘。
只因她太了解了——
越深刻的记忆,在独自活下去的岁月里,越会变成……可怕的诅咒。
和活着时的体验截然相反——
所谓记忆……在你永久失去那些陪你制造记忆的人之后——
它们会变得面目全非。
越是美好,越是让人无力承受。
因此,她为了避免这样的痛苦,训练了几百年。
也几乎取得了她想要的成果。
她不再轻易与人相识、结交、深谈、为伴……因为越少的共处,就能带来越多的“淡然”。
何以到了“越知初”这一世,到了江遇身上,就不灵了?
越知初在看着江遇的脸时,在思索裴佑白的来历时,反复问过自己这件事。
而眼下,当前,她的答案是——因为愧疚。
因为,比起失去江遇,比起江遇会死,比起那些她比谁都心知肚明的、生命中任谁也无法抗拒的别离,她更无法承受的——
其实是,“问心有愧”。
江遇说,他累了。
越知初猜想,那一刻,他或许早已察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气息越来越孱弱,甚至可能……会有不好的后果。
那么,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也就是说,江遇最后想对她说的话是,“我累了”。
如果他真的就此离世,他在人世间,留给越知初的、属于江遇这个人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累了”。
这对越知初的打击几乎是摧毁性的。
这或许也就是,她发现江遇气息微弱时,立刻便在慌乱中崩溃了的原因。
那个阿菱,连她都看出来,甚至是她提点了越知初,“你弟弟不行了”。
——越知初却没有看出来。
她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
她还在倚竹居外主持着她所谓的“正义”,讨要着她以为的“公道”!
而丝毫没能察觉,她口中那最重要的、无与伦比的“弟弟”,却差点就要命丧黄泉了。
越知初对自己的厌恶,在那一刻曾达到极限。
也是因着对自己的厌恶,她差点走火入魔——
裴佑白竟然一早就道破了,他说过,“你,心乱了”。
想到裴佑白,越知初又不免想起了宅自逍。
那个老头,还真是收了个了不起的徒弟。
而就在她眼睛盯着江遇、脑中思绪飞扬,几乎时刻都在走神的同时,时冬夏已经悄然起身,来到了慕妧身边。
“我这两根飞针,会随着我的驱动进入你体内,直接从你的经脉游至你的心口。你记住,若我弟弟活了,我会取出一根针,确保你能活命;但我弟弟要是有什么不测,你便好好体会一下我这两根……‘阎王荼’吧。”
越知初一惊。
“阎王荼”……那可是时冬夏当宝贝一样藏着的毒药。轻易她都不肯拿出来使用。
一是因为,她说那提取毒液的蝎子难寻,寻到也不好养活,因此她手头的毒液存量极少。
二是,自从有了“倮虫”,对付十恶不赦之人,她们总更爱用。
可如今……
她竟然想用在慕妧身上!
“冬——”
越知初再次开口。
“你闭嘴。”
时冬夏却再度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又看向慕妧:“怎么样?你是要乖乖站着让我动手呢?还是想试试反抗,和我打一架,然后再……被迫让我动手?”
时冬夏的话,问得就像是,真诚在期待慕妧的选择——
选择,如果她有的话。
越知初知道,就算慕妧的武功再高,甚至能够在偷袭的情况下伤了江遇,她也绝不可能是时冬夏的对手——
时雨,她不是“人”。
她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尤其是,许多年前……
当越知初告诉时冬夏,她把江遇当成弟弟,时冬夏的眸子里就闪着让越知初读不懂的凄然。
后来,知晓了时云的故事,越知初明白了,那是“弟弟”这个称呼,和这种羁绊,会在时冬夏的身上,天然唤醒的悲伤。
那是,早就刻在她骨血里,深入她灵魂里,绝不可能被遗忘和剔除的,哀伤。
如今,尽管时冬夏嘴上一向刻薄,越知初却知道,她就和她一样,把江遇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而她眼前现在站着的,伤了她“弟弟”的人……
越知初不敢想,慕妧如果敢“选”动手——她将会面对一个怎样的,时冬夏。
以越知初的武功,或许不算自负,也能说一句,可以完胜时冬夏。
却也未必没有被时冬夏偷袭下毒的可能。
然而,如果前提是——她伤了时云……
就像十三岁的时冬夏,曾以一己之力,杀了那么多凌轩门里比她年长的杀手、比她强壮的死士……
她靠的,从来不是所谓的武功。
时冬夏靠的,是拼命。
如果和你对决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那你与她的胜负,便早就不仅是“胜负”了。
那是生死。
而人……没有不怕死的。
越知初深知,眼前的时冬夏虽然看似冷静,看似十分淡然,完全不似她先前那失控的样子,可她知道——
若说她的“失控”是走火入魔,那时冬夏……她早就是一个“入了魔”的人。
时冬夏不让她出声,甚至不想听她说话,也就更不可能,允许她阻止她的行动。
虽然越知初也想对她劝解,她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和好奇的真相,还想询问慕妧,或许慕妧……真的也有难言之隐——
可就在越知初犹豫着,要怎么才能让时冬夏接受她的调解之时,慕妧却大方地点头道:“我不选。你动手吧!”
越知初又是一惊。
她转头也看向慕妧那张清丽的脸,那张脸在油灯之下,显得要比之前柔美许多,但那双圆圆的眼中,只有坚定和坦荡。
“慕妧!你先别冲动,你听我说——”
越知初明知劝时冬夏无果,便转头打算去劝慕妧。
“好!”
可她的话才刚说出口,时冬夏手里的银针已经在她内力的催动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慕妧的身体。
飞针一根由慕妧的手腕刺入,一根则直接穿进她的胸口,霎时便消失在了慕妧的体内。
越知初看得目瞪口呆。
她没想到,在这梦竹山庄的一趟意外闯入,竟额外发生了这么多,与她原本的计划和人生毫不相干的事。
更没想到,在江遇性命攸关的危急之际,时冬夏仍然将“复仇”放在了更重要的次序。
将飞针顺利催入慕妧体内之后,时冬夏的脸上,倒也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赞赏。
“嗯,算你……有种。”
她淡淡地道,同时拍了拍手,像是了却了一桩重要的差事,而后,才对越知初和慕妧道:“好了。接下来,我要专心给他疗伤,你们出去等吧。”
她重新走回榻边,看着昏迷的、脸上毫无生气的江遇,在另外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眉心微微皱成了一个“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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