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玉兰花开得正艳。
朱宛明见冯穗穗来了,很是喜欢,亲自守在二门处等她。
两人先是一道去拜见了县令夫人。
县令夫人姓何,三十出头的年纪,眉眼很是端庄秀丽。
何氏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见她肤若凝脂,发如乌墨,浅浅一抹笑意氲在唇间,相貌竟是意外的出众。不禁心生欢喜,笑道:“即来了家里,便自在一些。我向来不约束了明儿,你们只管尽情地耍玩便是。”
于是拜别了何氏,朱宛明将冯穗穗带到了自己的院里。
府衙并不大,却胜在清雅幽静。
两人坐在东暖阁,冯穗穗将做好的衣裳奉上,微笑:“姑娘试试看,衣服可还合身?”
朱宛明并不见外,当即唤了丫头服侍她换衣。
是她喜欢的松霜绿,用各色丝线绣的远山青黛,流云杏花,点缀在裙角袖尾,宛若雨后新绿,分外的清新沁骨。
朱宛明穿上便爱极了,欢喜地走出来转圈给冯穗穗看,笑容璀璨艳丽:“冯姐姐,这裙子真好看,我真是喜欢极了。”
冯穗穗见她笑得毫不遮掩,声音爽朗清脆,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你若喜欢,等回去了,我让绣娘再给你做上两身。”
朱宛明笑着摇手:“那可太麻烦了。”隔着横案在对面榻上坐下,垂眸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新衣,道:“这衣料易得,只是上面这绣花却是难得。尤其这颜色样式的搭配,以及排布分散,都是恰到好处。”
冯穗穗含笑望着她:“这些都容易,你若喜欢,我家还有好多花样子,等我回去打发人送了来。”
朱宛明笑得合不拢嘴:“那可真是极好了。”
两人笑着吃点心喝茶,又说了会儿话。
但朱宛明是闲不住的,只在屋里略待了一会儿,便拉起冯穗穗去了后花园。
府衙的园子小巧精致,几丛花树葱郁繁密,暖阳斜照而来,有微微淡香迎风飘散。
两人先赏了一会儿玉兰花,便去凉台下坐着。
正说着话,忽听远处有人喊:“明儿妹妹。”
两人皆闻声望去。
朱宛明瞧见来人,脸上立时露出欣喜的笑,忙起身奔至石阶上,摇手喊道:“明华哥哥。”
等人走近了,冯穗穗惊讶地发现,这位唤作明华哥哥的小少年,正是梦里那位,目光呆滞,游离在春日田郊的深衣男子。虽他年纪尚幼,但五官轮廓却已然成型,和成年后的他相比,不过是多了几分青涩稚气。
心头一阵乱跳,冯穗穗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那边儿的朱宛明和叶明华已是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边说边走到桌前坐下。
朱宛明笑着同冯穗穗介绍:“这是我表兄,叶明华。”又向叶明华道:“这是城西冯家的小姐,今个儿来家里做客。”
叶明华颔首致意:“冯小姐安好。”
冯穗穗也忙还礼:“叶公子安好。”
朱宛明介绍完毕,又同叶明华说起话来。
这两人一看便是极相熟的,说的话也都是些繁琐细事,左不过是课业没完成,池塘里的鱼不好捉,又或是街头哪一处新开了一家铺子,哪家的点心这阵子用料少了,味道差了。
冯穗穗自小养在深闺,父亲是家中独子,也没几家关系亲近的亲戚。母亲娘家倒有几个表妹表兄,可路途遥远,也不常往来,倒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年纪相仿的小伙伴,竟是这般相处的。
不觉起了几分艳羡,几分好奇,冯穗穗也不吭声,只含笑看着他们说话,足说了一刻钟,朱宛明猛然瞥见一旁安静端坐的冯穗穗,话头儿一顿,登时脸红。
“冯姐姐莫要怪罪,原是我的疏忽,只顾着说话,竟冷落了姐姐。”
冯穗穗笑着摇头:“妹妹莫要这般想,你们说话,我听着十分有趣,倒比说书的还有意思。”
朱宛明先是一怔,后“扑哧”笑出声来:“若是冯姐姐喜欢,等以后我和明华哥哥出去玩儿,便去你家找你,我们一道去。”
这如何能拒绝?
冯穗穗笑意晏晏地点头应下。
又坐了一会儿,三人便结伴去后头的草坪上放纸鸢。
叶明华这会儿活泼伶俐得紧,手扯着细绳,没费什么功夫便将一个美人儿风筝放到了天上。他将手里的线团塞给朱宛明,笑得眉眼弯弯:“给你,仔细别割了指头,到时候又要哭啼不休。”
朱宛明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不解气,又朝着叶明华的脚踝踢了一脚,哼道:“你才哭啼不休呢。”
叶明华也不怕疼,只抿唇笑:“也不知昨个儿是谁叫一条大青虫吓破了胆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今个儿倒不承认了。”
被揭了短,朱宛明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又要去踢叶明华,却被他灵巧躲开,气得直跺脚:“坏人,以后不同你玩儿了。”
冯穗穗立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觉这对儿小青梅实在是有趣得很,比放纸鸢可好玩儿多了。
在一处玩了一下午,及至离开的时候,朱宛明十分不舍,拉着冯穗穗的手眼圈都红了。
叶明华在旁笑弯了眼,偷偷去扯朱宛明垂在发辫中的丝带,悄悄笑话她:“好哭鬼,怎地又要哭了?”
朱宛明气得转身踩了他一脚。
这一回叶明华没有躲开,叫她踩了个正着。
冯穗穗见他分明是疼的,却偏要故作轻松,嘴里还嘟囔着不痛不痛,故意去惹朱宛明生气,不觉抿着唇又笑了。
只笑过后,却有淡淡悲意涌上心头。
这般好的情意,怎到了最后竟没走到一处呢?
目光落在朱宛明涨红的俏脸上,冯穗穗想起赵安宁不止一次在她跟前炫耀,说她的新嫂子是如何的贞静知礼,如何的贤惠得体,心口仿佛针扎一般,疼痛难耐。
这样的活泼性子,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赵安宁口中的那个,温婉得体,行动安静的新妇?
冯穗穗忍不住又去看叶明华。
他的个子还不高,人也清瘦,但一双细长眉眼却格外的活络灵动,又哪似那年的田埂上,好似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漫步在春光明媚里,目光却呆滞麻木。
便是这一瞬间,有什么情绪忽地从心头窜起,然后左突右跳再没个清静。
冯穗穗紧紧抿着唇,心想,她能改了霍悯必死的命运,又能不能也改了这对儿小青梅,必将分离的结局呢?
……
翠儿盯着冯穗穗自从坐上了马车便阴沉不悦的脸,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问道:“姑娘刚才还欢欢喜喜的,如何这会儿又不高兴了?”
冯穗穗定了定神,憋出一抹笑:“没有的事儿,我哪里不高兴了。”
这话怎能骗得过翠儿,她想了想,忽地闷笑起来:“可是姑娘瞧着朱小姐和她那位表兄感情甚好,这是羡慕了?”
冯穗穗立时拉长脸,狠狠瞪了翠儿一眼:“坏蹄子乱嚼舌根,看我回头叫人捶你。”
翠儿忙举手讨饶:“翠儿再也不敢了,求小姐放过。”
冯穗穗这才哼了一声,不再理她,只很快又叹起气来,满脸惆怅:“也不知那个叶少爷究竟是个什么来历?我瞧他和朱姑娘很是亲近。”也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变故,这样般配的一对儿璧人,竟是有缘无份,真是可惜了。
翠儿凑了上来,勾着唇挤眉弄眼:“这个我可是知道的,姑娘要听吗?”
见主子姑娘看过来,翠儿显摆似地晃了晃脑袋,不想挨了一掌,这才揉了揉被打的肩头,嘟了嘟嘴,怏怏不乐地说道:“我是听一个小丫头说的,这位叶少爷原也是个苦命人,前年他家发了水灾,一家子都没逃开,叫水冲走了。还有个妹妹,说是有人瞧见被人救了,可惜乱糟糟的,也不知叫人带去了哪里。那位叶少爷当时赶巧不在家,倒留了一条性命,只可惜从此孤苦伶仃,这才投奔到了知县老爷家。”
原来还有个不知所踪的妹妹。
冯穗穗想起他那时茕茕孑立的样子,心说这个妹妹八成是没找到了。
“我瞧着他们表兄妹感情极好。”冯穗穗抿着唇轻叹:“也不知知县夫人可有将他们凑成一对儿的打算?”
翠儿笑嘻嘻道:“知县夫人有没有这意思关姑娘什么事儿,瞧姑娘这扒心挠肝儿的样子,莫不是改了性子,要学人做媒婆儿不成?”说着拍手大笑:“可惜姑娘的唇角缺了颗媒婆痣呢,回头咱们也点上,就有些样子了。”
这臭丫头!
冯穗穗恨得去掐翠儿的嘴,翠儿忙捂着嘴躲开,哈哈笑个不住。
等两人安静下来,冯穗穗不禁又想起了赵家,忍不住眉头紧锁。
以前不知道,这回她可是亲眼看着,为了成就这门婚事,赵家是如何的上蹿下跳,在背后耍手段,使阴招。不免起了疑心,难不成上辈子赵有功能娶到朱姑娘,也是耍了手段吗?
想着想着,就觉得这个赵有志,还有这个赵家,怎么瞧怎么怪异。
不过一门亲事罢了,这甜水镇人口上万,富户也不少,这般死盯着冯家,究竟藏着什么古怪呢?
冯穗穗自然没想到,这赵有志竟和她一样,也梦到了前世的那些因果。
而今,赵有志躺在床上,正皱眉发愁。
他也实在没想到,这个冯家竟借张家之手,请动了县令老爷出面说和。
如今李主簿再不肯出手相助,这婚事,眼见着是要泡汤了。
只他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这冯家,怎就忽然不肯应了这婚事呢?明明上辈子,他家是极看中自己的,且那两次相看,冯老爷对自己也极是满意的。
怎就忽然不愿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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