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重来一次。
就好了。
孟琮在万箭穿心的痛楚中猛的睁开眼睛,丝绸内衫已被冷汗沁的透湿。
他抹一把额上冷汗,左手摩挲着胸口,仿佛在确认什么。
胸口有些单薄,可以摸.到起伏的肋骨。
那里没有血淋淋的洞口,也摸得到跳动的心脏,没有被开膛剖.腹挖走心肝。
上好的杭丝带着温凉的触感,让他心下稍定。
这时他才有空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
身下柔软,是生前常睡的金丝楠木雕龙床,头顶是明黄色云纹锦缎制成的床帐,穹顶绣着祥龙翔云的图案。床边设了一张紫檀桌,桌上依次摆放玉石灯盏、鎏金香炉,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炉中袅袅升起烟雾,龙涎香的香气氤氲弥漫了整个宫殿。
四周环绕着珊瑚屏风,屏风上镶嵌极为稀少的南海珠与碧玺翡翠,正是某年岁末使者进贡之物。
奇怪。
这屏风,他不是已经赏给何美人了?
他翻身下床,想走进看得更仔细些。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了一声警觉而沙哑的询问:“皇上?”
是谁!
寝宫.内地面铺设绵密厚实的锦绣毯,行走无声。
这人要么是一直未睡,要么便是听力惊人。
孟琮顿时生出几分戒备。
一阵铁链碰撞声伴着一个清瘦少年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鎏金的夜壶,朝他跪了下去。
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却分明有隐忍的屈辱。
“皇上,可是要更衣?”
少年捧着夜壶膝行向前,脚踝和手腕上的铁链唰唰作响。
此人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肩胛骨凸起,瘦得可怜。
成人手臂粗的漆黑铁链锁住了他的双手双脚,甚至牵连到脖子,长期与镣铐摩擦的皮肤伤痕累累。
孟琮吃了一惊,这,这不是何美人吗?
何美人怎么还如此年轻?
孟琮想到何美人,心脏如有被什么重锤捶过,不敢再看那张青涩的面孔。
竟然又梦到了何美人,梦到了他那个早已覆灭的王朝。
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疼。
孟琮疲惫的摆摆手:“不必了,你去歇着吧。”
漏壶的刻度指向寅时四刻,按照惯例再过一刻钟便要去文华殿做晨课。给他授课的都是当朝知名的大儒,是先帝特意选出来的帝师,辅佐朝政之余,轮流为他授课讲帝王业。
只是他从来不当一回事。
好色荒唐,听信谗言,刚愎自用。
后来社稷倾覆,血流成河,马踏尸骨,百姓受戮。
皆是。
他一人之过。
国破屠城,那一幕幕残忍血腥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过,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每一口呼吸都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心中翻涌的愧疚犹如潮水般涌来,冲得他喘不过气。
那曾经喜爱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此刻仿佛在提醒着他的昏庸不堪。
孟琮逃也似的推门而出,偏房里值守的太监听到声音,立刻向他俯身行礼。
时值二月,但京城寒冷,台阶上仍有薄冰。
庭前忙碌着几个洒扫宫人,将这些一一清除干净。
他继续向前走去,忍不住伸手触摸宫殿墙壁上精美的壁饰。
粗粝的触感磨砂着他的指尖,冰冷,坚硬,又无比真实。
廊檐上悬挂的鎏金风铃,微风吹拂,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天空隐隐有了微光,将整个沉睡的京城从静谧中唤醒。灯火零星点缀其中,宛如星河环绕。
后来。
这里全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断壁残垣,漆黑焦炭。
曾经有一份基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
直到死后赎罪,万箭穿心,才追悔莫及。
如果能重来就好了。
他在地狱中祈求,直到某天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去重来一次,这次好好赎罪。
然后他被带到了一个全新无比和谐民.主富强的盛世。国力强胜,百姓安乐,丰衣足食。
在这里他生活了二十年,学习了许多先进的技术与经验。
二十年咻忽而过,再醒来,竟然真的回到王朝。
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吃了好一会儿冷风,他终于慢慢接受了重生的现实。
他回到了他登基的第二年,而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举行了及冠礼。
这时太监恭敬的来请他前去梳洗。
铜镜里的他,正是二十岁的模样。
眉目修长,贵气逼人,皮肤虽白却并无血色,也因此显得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
仿佛被困在地狱受刑的千年光阴,只是他自己恐吓自己的一场梦。
他还是皇帝,执掌着天下的生死。
也许,那些天灾**尸骨遍地不过是黄粱一梦。
梦做的太长,以至于把梦当真。
他这样侥幸的想。
突然——
他看到了脖子锁骨上方有一圈明显的红痕,被月白色交领浅浅遮住。
这红痕有一指来宽,表面亦是十分光滑,他拿丝巾搓了搓,不见任何褪色。
这红色是从皮肤里面透出来的。
用指腹触摸,脑中刹那间闪过钝痛,眼前跳出一行巨大的鲜红数字。
罪孽值:999999999。
下面缀着小小的一行字:寿命剩余3日。
这是那个盛世所惯用的数字写法。
他早知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死后受了千年的酷刑也没能还清。
但是寿命剩余3日?
这重生是在和他开玩笑吗!
3天能够改变什么!
“皇上,茶凉了。”轮值的太监小心提醒着。
他勉强稳住心神,伸手接过玉盏,谁知一伸手,手腕处也圈了一圈同样的红痕。
左手手腕处也是如此。
在他养尊处优的躯体上,红痕被白肤称得分外醒目。
那太监似乎也有些吃惊,天子身体上竟然出现明显的伤痕,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他试探着问:“皇上,可要宣太医为您查体?”
“不,朕无事。”
这一刻他好像被抽干了力气。
孟琮手扶着案桌缓缓的坐下来,他知道这是什么。
是他的赎罪环。
生而有罪。
一刻不敢忘。
这时远远听到一声谄媚的呼声:“皇上,奴婢来迟了。”
孟希形抬眼望去,只见来人是个白.皙秀美的太监,领着四个随从抬了一个沉重的食盒上来。
哦,是他。
王余庆。
他曾经最信任的起居太监。
因这人长相讨喜,最是顺从谄媚,惯会给他出些嬉耍玩乐的主意。那时候,他甚宠此人。以至于后来升这王余庆任了太监大总管监秉笔太监,弄权干政,贪墨无数。
叛军杀进来的时候,被脱了裤子游街示众,最后被五马分尸。
“皇上,您之前不是说想吃人乳烤猪,奴婢想了些办法,可算弄出来了。”
王余庆眼神温顺讨好,笑起来还带着酒窝,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他朝后面招了下手,随从立刻打开了盒盖。
一阵香热之气扑面而来。
这小猪特地用人乳代替水来喂养,喂至肥嫩。乳猪长成后,烤制时采用珍贵的香料和调料进行腌制与烹调,肉质鲜嫩,风味独特。
曾经有个叫石崇的权贵穷奢极欲,为了在宴席上炫耀自己的财富,遂发明此菜肴,来展示其奢华无度的生活。果然很快,这个石崇就亡了。
他可是在现代进修过二十年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般好糊弄的。
所谓人乳烤猪,要招奶娘日夜产奶喂猪,有多少母子被迫分离,又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不知道流向谁的口袋。
今日王余庆以此来邀宠,他日就会有人做的更加过分。
这一笔笔的罪孽值恐怕就是这么积累起来的。
孟琮心中泛起一阵冷意,面上却微微笑着:“还是你知冷知热。费了不少心思吧。”
王余庆乖顺的回道:“都是奴婢的本分。奴婢看皇上近日为了朝廷宵衣旰食,茶饭不思,就想着皇上哪怕多吃一口,也是好的。”
荒唐。
这大清早的吃烤猪,不腻吗?
而且那么大一头猪呢,他一个人能吃多少?
光盘光荣,浪费可耻!
孟琮盯着王余庆看了一眼,这一眼无悲无喜,却无端让王余庆背后一凉,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孟琮垂下眼;“既然你如此有心,这烤猪就赏给你了。”
“皇上……”
“找个人,盯着他。把这头猪吃完。”
身后的大太监应了一声。
王余庆傻眼:“奴婢,奴婢是特意为了皇上……”
孟琮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起身正要走,听到他这话:“你倒是提醒朕了,这养猪的银子,从你俸禄里扣。”
媚上的内臣,按律理应着人拖去廷杖,逐出宫去。
但王余庆毕竟真心真意服侍过他……
破城时,人人争相想要将他捉去交给叛军领赏,只有王余庆拼死抵抗,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对于王余庆,还是心软了。
若无昏君,何来佞臣?
如今重来,断了他这汲汲钻营的心思,或许能得一善终,总好过那般下场。
孟琮踏出宫门的时候突然想到,遏制宫.内邀宠的不良之风,这算赎罪吗?
他抬手轻触红痕,仍然是刺眼的满格罪孽。
果然没那么简单。
-
御道上明黄的步撵刚候了一会,皇帝便到了。
皇帝今天竟然如此准时。伴驾的宫人也有些意外。
随行的起居舍人拿着笔郑重其事的记了一笔:圣躬安,不食烤猪。
孟琮余光瞥见,嘴角不禁抽.搐了下。
坐上步撵,队伍浩浩荡荡的前往文华殿。
远远的就看到文华殿门口候着一紫一蓝两个身影,在寒风中皆站的笔直。
那深蓝官袍清瘦修长的身影清贵高傲,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被认出来。即便孟琮煎熬了漫长的岁月,但一见到他,那些音容笑貌就自动的在脑海中复苏鲜明起来。
年少相识,太子伴读,同窗七载,一朝陌路。
即便作为皇帝如何荒唐霸道,对于他,也不曾有过半点为难勉强。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意,只有他一人不知。
孟琮心里不可避免的泛起一丝酸涩。
谢公度啊谢公度,为何最后你也反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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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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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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