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琮下了御撵,免了卫太傅和谢劲的礼。
自始至终,谢劲的眼神就不曾和他接触,哪怕一瞬。
若是别人,或许是畏惧帝王威严,但孟琮知道,谢劲绝不畏他。
他不看,是因为不愿、不屑。
谢劲从小.便是这种清冷高傲样子。
大概聪明人就是如此,清高厌蠢,目中无人。
怕沾染了昏庸皇帝,污了他一世清名。
十二三岁时,谢劲便立志要做清流,做名臣,做大儒。
要辅佐帝王,一世君臣相得。
希望这一次,能如你所愿。
卫太傅见他盯着谢劲看了许久,忍不住咳了几声,让两人注意力都回转到他身上。
看着卫太傅花白的胡子和颤抖的唇,孟琮生怕这位三朝元老喘不上气来倒在文华殿,到时候又引来百官批判,立刻收起自怨自艾的小心思。
毕竟寿命仅剩3天,哪还有时间想这些儿女情长。
他听见咳嗽声,关切的问:“太傅可是受寒了?大宝,快着人上茶。”
今日轮值太监叫冯大宝,这太监手脚麻利,安排的很是妥贴。
不仅上了茶,还给两位帝师拿了手炉。
“多谢皇上。”
卫太傅在圆墩上坐了下来,谢劲一言不发的站在太傅身侧,目不斜视,像一根冷傲的劲竹。
卫太傅在孟琮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太子师,是少见的能在皇上面前得到赐座的老臣。
虽然加封太傅,但如今并无实权。不过朝中许多大臣都是他的门生,是名震一方的大儒。连“惜行”这个字也是卫太傅为他取的。
后来,这位帝师誓死不肯为叛军作讨.伐檄文,被活活烧死在午门前。
卫太傅一捋胡子:“皇上今日来得准时,臣甚是欣慰。皇上后宫之事,老臣本不该管,但老臣有句话不吐不快。”
卫太傅的视线在他的脖子和手腕来回看了几遍。
“皇上未免太荒唐了!皇上已经及冠,难道不知阴阳调和方为正道,日日与那番邦子混作一处,成何体统?被勾得作这等这下九流的勾当,有辱圣人之道。皇上万金之躯,岂能任人折辱……!”
孟琮出来前其实已经试着遮过这红痕,只是脖子和手腕的位置过于刁钻,不论如何遮掩,总还是会露一点出来。
天地良心,他和何美人真的没有玩什么不该玩的成.人游戏。
虽然何美人进宫半年有余,但何美人性子刚烈,不肯屈就。
而他那时年少气盛,非要驯服此人。
他把手腕藏了藏,下意识看了谢劲一眼,谢劲似乎也看到了,只瞟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视线,冷白的一张脸毫无波动。
孟琮把辩解的话吞了下去。
只是点头道:“太傅说得极是。朕自当改正。”
皇上少见的服软,卫太傅见好就收,转入授课正题。
“皇上容秉,老臣今日身体不适,暂由谢翰林代为授课。”
一直沉默的谢劲这才从卫太傅身后上前,拱了拱手。
卫太傅看着谢劲,眼神里满是赞赏:“虽然皇上和谢翰林都上过老臣的课,本是同窗。但谢翰林少年英才,对时局见解独到,就是老臣也颇为钦佩。”
孟琮附和:“那是自然,公度…唔…谢翰林是先皇钦点的状元,朕也是十分钦佩的。”
内阁大学士家的神童,谢劲,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自幼便有才名,七步作诗,九岁在清谈会舌战群儒,因此被召进宫给太子伴读。
生的更是俊美端方,要不是先皇没有年纪相仿的公主,恐怕早早被招为驸马了。
点了状元后便立刻入了翰林院,虽然只是六品小官,但其风头强劲,未来不可限量。
此时谢劲手中拿着的正是本朝的税制经略,藏青色书皮,衬得他手指修长有力。
尽管谢劲拿着书,但他并未照着书本讲课,而是按照自己的话将王朝税收制度深入浅出的讲了一遍。
每每讲完一个重点,他便停顿一下,看看孟琮的反应。
本来,他并不期待孟琮会认真听课,毕竟伴读那几年,也见识过这位有多懒散厌学。
但是此刻,他分明看见孟琮不仅认真听了,还把有疑问的地方做了注解。
一手蝇头小楷写得竟有几分风骨,倒不似少年时的狗.爬,想来这几年是下过苦功的。
谢劲不由的向案桌前走近了几步,想再仔细看看他写得什么。
最先映入眼的却是他手腕上的那圈嫣红色,贴着骨肉束着一圈红痕,无端让人觉得腕骨纤细的有一点可怜。
不知道是怎样一番孟浪,才会如此……
谢劲心中嫌弃,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去看纸上的字。
对于他提倡的租庸调制,只见孟琮批判道:
——均田制和租庸调制,不好。虽然旨在保障农民生计,但随着土地兼并,税负加重。
而对于土地税变革方向,孟琮又批注:
——人头税合并到土地税中,不好。最终导致地主阶级税负轻,而农民负担重。
眼看下去,还有一排“不好”“甚劣”诸如此类的批注。
谢劲顿时心生不悦,冷冷的捏住了孟琮的笔头。
“这样不好,那也不好,皇上若是存心戏弄我,这课还是另请高明!”
孟琮向来不是个宽厚容人的主。
这话但凡换个人说,今天不死也要脱层皮。
卫太傅瞧了眼孟琮的脸色,急忙斥道:“公度,御前不得无礼!”
孟琮倒不生气,他摆了摆手:“太傅,无妨。”
“谢翰林生气,是不是以为朕为了反驳他故意挑刺?”
难道不是?
谢劲冷冷的瞟了眼,并不作声。
故意唱反调引他的注意,过去这种事可没有少做。
“其实这个问题,朕也思考了很久。一国之税,乃是关乎民生国体之根本,但你从前朝治乱兴衰可知,税法立意初衷是好的,却在执行过程中变了模样,成了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的工具。”
谢劲微微愣住。
“谢翰林刚刚讲的,其实总结来说,主要就是税收的三大功能。一来稳定国家财政,支持军队、官员俸禄和民生工程。二来调节民间财富,通过税收分配资源,维护公平。三来巩固皇权,对地方实现掌控。对吗?”
孟琮气息平稳,言简意赅。显然是对朝廷税制有过深刻的思考。
“朕为什么要讲这个,恰恰是和接下来的年初预算会有关。”
年初预算会,是内阁召集六部尚书召开的对全年财政的收支预算。哪些地方能收多少税,军队花多少,工部花多少,都要有个定额。
但如今,这项内容全被内阁首辅裴济把持着,表面看去仿佛国运昌盛,蒸蒸日上,其实内里亏空,全是一团乱账。
孟琮看着谢劲,谢劲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他没说出来的意思。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射着光华,又有一点狡黠。
不再是那种儿女情思的爱慕,而是并肩合作的熊熊燃烧的野心。
谢劲竟感觉这样的孟琮有点陌生,又有种血性。
孟琮站起来,隔着案桌握住了谢劲肩膀,他手指微微用力:“公度,你,会帮我的吧?”
谢劲垂眸看了眼肩膀,抬手不客气的拂去肩膀上的手。
却没有拒绝。
孟琮心中有数。
虽然谢劲对他避之不及,但只要涉及到国事,必定不会怠慢。
他从稿纸最底下抽.出一张纸,递给了谢劲。
“这上面的问题,还请谢翰林帮朕想一想。”
谢劲打开了一看,只见上面寥寥数字,竟切中了当前朝廷最严峻的问题所在。
他竟然把朝廷的要害这样大剌剌的交给自己?
谢劲惊疑的看进孟琮的眼里。
贵为天子的人眉目一弯,笃定的回看他。
谢劲眼神微动,立刻垂下了目光:“皇上目光长远,确是臣未曾想到。待臣回去思索一番,再来答此问题。”
待到两人出来,卫太傅脸色微微泛红,老怀大慰捋了捋胡子。
“公度,你不是说代课仅此一次,下次坚决不来了吗。”
谢劲抿紧了唇:“老师说笑了。”
“皇上及冠之后,确实沉稳了许多。老夫也曾听闻,圣上年少时对你多有玩笑,那也只是年少时的糊涂,你不必介怀。”
不必介怀?
谢劲不可避免的想起他出宫前,当时还是太子的那个人,喝得醉醺醺的……竟然朝他……
他竟然……
谢劲猛然捏紧了手指,若只是玩笑,那就更加可恨!
-
孟琮笑着目送两人离开,笑容立刻挂了下来。
虽然他说让谢劲去想办法,尽可能想到对策,能在年初预算会上削弱首辅财政分配的权力,但预算会就在两日后,时间紧迫。
如果这次没能从裴首辅的手中拿回一点点主动权,后面的事又该如何改变?
他只有三天寿命,难道竟然是无解题吗?
孟琮眼中掠过一丝焦躁。
这日早朝。
惯例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上一世孟琮登基两年,把混日子玩的炉火纯青。
若有人说,臣有本奏,他便把裴首辅抬出来,如果有人要军饷要开支,他也不耐烦的甩给内阁,让他们筹措银两。
那时他以为国库还有钱,以为百姓真的如他们吹嘘的那般安乐,以为所谓的“开源节流”,真的能开出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银。
殊不知开的是贪官污吏搜刮百姓的源,节的是民生的衣食口粮。
王朝早已现出衰微之貌。
“皇上?皇上!”底下礼部尚书严维新手中拿着笏板,不由的提高了音量。
孟琮正盘算着如何把这三天利用倒极致,便懒懒的应了一声。
严维新大声道:“臣前日向皇上汇报过,十日后就要举行春耕礼,今年您必须要亲自下田耕种,可不能再出乱子。”
春耕礼,是古已有之的习俗。
皇帝每年在仲春亥日到先农坛行祭农耕耤之礼。仪式开始前,皇帝会先祭拜农神,表示对农业的尊重和重视。在耕作时,皇帝右手扶耒、左手执鞭,前有二耄老牵牛、左右有二农夫扶犁,耕地三垅,名“三推三返”。
按照祖制,要耕满一亩三分地才算是完成。
严维新屏气等着,只要皇上说出不想下地,免了春耕礼之类的,他就可以大声上谏,把去年洪水泛滥、秋粮欠收这笔烂账全都赖到“不敬上天”的头上。
既能给预算会财政吃紧提前找个借口,又可以留下敢于进谏的好名声。
只可惜这次他的算盘要落空了。
孟琮上一世嫌弃累,嫌弃脏。从未亲自践行春耕礼。
虽然三日后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
不论如何,把能做的先做了,能改变一点是一点。
“一切听严尚书安排,只是千万不要铺张浪费,一切从简。”
本来已经想好说辞加以劝说的严维新,登时噎了一下,想要偏头看向首辅裴济,然后很快克制住动作,拱手应道:“皇上圣明。”
这些小动作被孟琮看在眼里,冷冷的勾了下嘴角。
孟琮:白月光,我们合作搞事业!
谢劲:狗皇帝,不过是换了个借口又来追我。
作者:emmm,谢劲,你可以不用这么自信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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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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