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斜风卷入殿中,灯上的火苗挣扎了一瞬,待风平息,又渐渐重新燃起。
宁晏礼把火折“啪嗒”搁在案上。
“桓昱今日与北魏使臣商议好了细节,陛下亲诏和亲定于下月,仪仗十日后就会从上京出发,国书现下应该已经送出了。”
“这么快?”青鸾有些意外。
甚至说这样的速度,已经不能用快来形容了。
按常例,还要为和亲公主商定陪嫁,以及送嫁的使团人员,前后最快也要月余,没想到仪仗竟在十日后就要出发。
“她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麻烦。”宁晏礼道:“他们还在追查漪澜殿的事,阳华那晚曾与你见过,你若被她揪出,难保会不会把我一并供出来,我在陛下面前亦难开脱。”
说完,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又补上一句:“你这婢子惯是会在人背后插刀的,我如何信得过你?”
青鸾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大人是听了世子今日所言,觉得奴婢做得过了?”
宁晏礼蓦地直视向她,眼底生出一丝莫名。
他话里几时有这个意思了?
青鸾笑了笑,双眼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大人放心,奴婢若有被淮南王府揪出的一日,定不会辜负大人今日所言。”
宁晏礼望了她一会,眼里冷嗖嗖的,“依你这么讲,我若不护你周全,你日后定是要牵累于我了?”
青鸾莞尔道:“奴婢与大人如今既已目的一致,那奴婢与大人就是同党,大人理应关照。”
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宁晏礼几乎要被她气笑,戏谑道:“我与你是同党?”
“大人若觉得这词用得不好,那奴婢便换一个?”青鸾用指节抵住下巴,沉吟起来。
宁晏礼冷睨着她,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稍稍垂落的长睫上。
他倒想看看她究竟会说出什么。
见青鸾眸光闪亮,他不禁屏住呼吸,很快,就听她道:“若奴婢说,大人与奴婢如一丘之貉,大人以为如何?”
一丘之貉?
宁晏礼凝视着她晶亮的黑瞳,唇角勾出一抹讥诮。
半晌,他看着她道:“所以你今日大费周折,是又打算怎么利用我?”
如此伏低献媚,定是又有算计。
青鸾微微一笑,将话题引到正途:“大人既已知晓他们的意图,岂能任由他们李代桃僵?”
宁晏礼听出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出手阻拦他们找人代替阳华和亲?”
“大人所言正是。”青鸾道。
殿外雨声哗然,一阵大风刮过,水汽从敞开的殿门扑进来,带着潮湿凉意,将灯火瞬间熄灭。
殿内失去唯一的光源,骤然暗了下来。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宁晏礼踱至门前,微仰着头,像是在看檐下如注的雨帘。
青鸾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他在算计什么。
良久,才听他道:“只是如此,我却有一点想不通了。”
宁晏礼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天际,将他墨色的背影照亮一瞬,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滚滚天雷仿佛将整座殿室震动。
青鸾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却直觉不对。
“大人何处想不通?”她试探道。
“回想起来,你之前几次主动找上门来,都是为了利用我对付淮南王府。”宁晏礼清冷的声线穿透雨声,“而今日,却似乎是为了阳华。”
青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大人何出此言?”
“眼下,和亲既已定下,无论是否有人代替阳华北上,待她离宫之后,便对你再构不成威胁。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宁晏礼道:“可你今日费此番心机,倒像是很在意最后去北魏的,是不是她本人。”
他回过身,但因是逆光,青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继续道:“此前,我只当你是因那晚漪澜殿的事,怕阳华将你认出,但如今看来,你似乎是有意针对于她。”
听这话间语气不似疑问,青鸾心头微微发紧。
但她不敢松懈,仍竭力稳住心绪,平静道:“大人想不通的,就是这个?”
此时二人对立,青鸾虽看不清宁晏礼的神色,但宁晏礼却将她看得真切。
他视线落在她绷紧的腰身上,不觉于唇边挑起一抹弧度。
脸上藏得很好,但身子却很诚实。
他上次在假山后有意试探,已发现她在紧张时浑身戒备,整个人就像一根拉紧的弦。
人的表情可以作假,但紧张时的本能反应却无法控制。
她果然还有秘密。
但看着青鸾的反应,宁晏礼却忽然不想急于拆穿。
他有意在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问道:“你与淮南王府有仇,我尚能理解。但你与阳华交集甚少,又是何时何处结下的仇怨?”
话音刚落,凌空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两人于瞬息间对视,青鸾终于看清了宁晏礼眼底的审视。
她感受到脉搏正克制不住的加速。
长公主收买副将暗害她在先,又斩她双手,教唆李慕凌杀她再后,此等大仇,岂止是“过节”二字可以寥寥带过的?
前世之仇犹在眼前,青鸾从没打算轻易把长公主放走。
她要的不仅不是长公主去北魏和亲,而且恰好相反——她要的是长公主,永远都无法再去北魏!
但这些话青鸾无法与宁晏礼解释,若论起前世仇怨,她与宁晏礼的渊源倒是更深,因此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论罪尚有连坐之说,长公主与淮南王府关系匪浅,奴婢心窄,因此结怨,大人有何不解?”她道。
“此事你若是为针对淮南王府,大可以待他们将人换完,再向我揭发,如此一来,他们罪证坐实,牵涉其中之人皆是重罪,淮南王府亦难脱其咎。”
宁晏礼缓步向她走来,“可你却避重就轻,盯在是否由阳华本人去北魏的事上,难道不是反常?”
二人距离渐近,宁晏礼的敏锐让青鸾下意识想要回避。
待他逼至近前,她不觉稍稍后退,“若依大人所言,大人手中已掌握了淮南王府诸多罪证,陛下也早已对其生出疑心,大人却迟迟不将其揭发,难道不也是反常?”
话刚说完,哐”地一声被滚滚轰鸣掩盖。
青鸾腰间一记吃痛,手向后扶,先是摸到一片粗喇的帛布,而后便是香案的硬角,在这慌乱的瞬间,她抬眸正对上宁晏礼泛起寒光的眼。
他看着她攥紧桌案的手指,白玉似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你似乎很善于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宁晏礼神情间带着嘲弄,让青鸾觉得刺眼,便也不甚客气道:“大人也很善于直接回避问题。”
宁晏礼眯起双眼:“你定要阳华去北魏,莫不是在途中为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提到去北魏途中的“惊喜”,青鸾不禁暗中咬牙。
他前世在和亲途中埋伏,险些要了她性命,居然还好意思在此大言不惭。
果然这阴险的奸宦满脑子里都是陷阱。
青鸾担心再在此事绕下去,会被他套出话来,遂迅速把话岔开。
“大人怎的就认定奴婢避重就轻就是反常?”她道:“世人皆道,制衡之术是帝王术,但却鲜有人知,其亦是朝堂斡旋之术。”
这话冷不丁扯得太远,宁晏礼不禁皱起眉。
青鸾见他不语,继续道:“狡兔死、走狗烹,陛下忌惮诸侯士族,才会倚重大人。想必大人深谙此道,遂握着淮南王府诸多把柄,但却只剪除其党羽,蚕食其势力,处处弹压而不一举溃之。”
宁晏礼静静看着她,眸中泛起微光。
他有些惊讶,不想她竟将朝堂之事也能看得透彻。
“奴婢虽不在庙堂,但想得太子殿下和陆氏倚重,用的亦是这个道理。”青鸾道。
“何况,若真将此事揭发,其间牵涉太后,陛下也未必会降重罪,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让长公主永远离开,剪除淮南王府在后宫的肢翼。”
说这话时,青鸾眸光熠熠,平素娇媚撩人的眼竟显出几分飒气。
宁晏礼注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青鸾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稍松了口气。
腰被香案硌得酸疼,她打算换个位置,谁料,她刚要从宁晏礼身前走出,他却突然将她攥住。
青鸾眉心一跳,低头就看见修长的五指正握在她的腕上,她旋即抽手,向另一边走去。宁晏礼反应极快,欺身上前把她逼退,抬手搭上香案,用身体和两臂将她禁锢。
青鸾只觉冰凉的沉香顷刻压了下来,后腰一紧,被他紧紧抵回案上。
在交叠的呼吸中,她愕然抬头,“大人这是何意?”
“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宁晏礼沉声道。
青鸾微微凝眉,“大人还要问什么?”
“还有一事,我很是好奇。”宁晏礼深深看着她,眼底疑云翻涌,“阳华和亲之事本就匆促,想必太后和淮南王府也才想好对策,你却提前将我引去,像是早就料定了他们的想法——”
他顿了顿,冷然道:“难道你会未卜先知?”
青鸾眉心微微一跳。
她早知宁晏礼心思极深,但却不想竟会敏锐到这般地步,她急于向长公主报仇,疏漏掉的这点竟偏偏被他抓住。
青鸾不敢松懈,良久,她沉了口气,浅淡地勾薄唇,叹道:“在大人面前,奴婢当真是半寸都藏不住。”
之后她看向宁晏礼,双眼澄明,“大人是否记得,奴婢曾与大人提过已故的阿母?”
宁晏礼闻言想起那支玉簪,不禁将视线移到她髻间。
他早发现今日她换了支银簪,只是不知这银簪是否与那桃木簪一样暗藏玄机。
“我自是记得。”他收回视线,淡声道。
“奴婢这些求生的本事,都是幼时由阿母所授。”青鸾幽幽道:“其中,便有大人口中所言的,未卜先知。”
宁晏礼冷笑,脸上写满了不信。
青鸾见此也笑了出来,而后却将话锋陡然一转,“不知大人在入宫前,是哪里人氏?若是江南人,可能未必听说过。”
她盯着他脸上的反应,缓缓说道:“十六年前,江北曾有一郡,名为云都,其间有一司姓氏族,极擅巫术,大人可曾听闻?”
话音未落,只见宁晏礼面色已森冷如冰,眼底骤然布满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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