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反应完全在萧执安预想之中,整个人瘫软破碎,好像灵魂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消散,撑不住这具身体。
萧执安心如刀绞,还是坚持用这柄绞烂他五脏六腑的利刃,去挑林怀音心底的脓疮,坚定追问:
“我知道这样做很残忍,音音,我想过让这件事永远尘封,就算穆展卷回来,我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音音,我不想让过去的事一辈子压在你心底,成为你心底一世解不开的结,我舍不得你独自背负,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过什么,在我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平阳还对你做了什么,音音,请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改变那个结局。”
林怀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还是抖。
埋在萧执安怀里的脸,毫无血色,她脑子发胀,头发昏,前世记忆和萧执安的脸不断闪回,心底五味杂陈,各种情绪翻涌,结成滔天巨浪,冲刷她五脏六腑,最后居然奇迹般地,归于平静。
重生这件事,林怀音一直战战兢兢,拼死遮掩,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撕破追问,更没想到揭破一切的人是萧执安,她防备最深的就是萧执安。
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萧执安怎么就知道了呢?
林怀音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听到增华书坊,她无比紧张,生怕暴露,可是现在确认彻底暴露,伏在萧执安怀里,听着他心跳,被他追问,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跃跃欲试,兴奋得绷直脚底——她想告诉他,她真的好想好想告诉他。
这一刻,林怀音同时感觉到疲惫,还有如释重负,她是一把满弓的弦,现在终于有人来到她身边,说愿意分担。
脑海中,是林怀音一路走来,她孤独,害怕,悔恨,她逼自己坚强,战斗,她杀人不眨眼,除了复仇什么都不在乎,她是地狱归来的恶鬼。
她从未停止战斗,脑中只有谋划和战斗的声音,除了蜷在萧执安怀中那片刻安宁,她心里始终燃着诏狱的火,从未停歇。
可是如果有的选,谁想当一个孤零零、永无宁日的恶鬼?
如果不想孤独一人,试问她可以依靠的人,除了萧执安,还能是谁?
萧执安是诏狱那位殿下送给她的礼物,是殿下指引她来到萧执安身边,殿下用一个“太子妃”身份、一场临时的圆房告诉她——有个男人可以信任,在他身边绝对安全。
这是前世就结好的缘,林怀音也确实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死脑筋,蠢笨,但人不坏。
林怀音相信他,因为除了殿下,除了执安,还有谁能接受这荒诞离奇的重生?
“死了哦。”
林怀音一开口,自己狠狠吓一跳,她的语气居然如此稀松平常,就像桌上的烛火,兀自燃烧,黑烟笔直。
“谁死了?”萧执安问。
林怀音这样快就缓过来,他甚是不安。
越平静越可怕,说明她要抹杀掉所有情绪,才能面对,才说得出口。
“都死了。”林怀音摇头,惨然一笑:“你认识的所有人,一开始是鱼丽和蟹鳌,就在沈家家宴那日,沈从云将我和苏景归弄到一张床,借口杖毙了鱼丽蟹鳌,把苏家父子赶出京城,以此控制吏部,也更好掌控我。”
听言,萧执安眼中溢出血色,嘴角忍不住抽搐。
他知道沈从云卑鄙,可林怀音所言,依旧突破他的认知。
而这才只是开始,萧执安就痛苦地看着林怀音,她有多平静,他就有多难受,她背负着这样惨烈的过去,他还时常跟她闹脾气,欺负她,不信任她。
他真是该死。
“而后,浴佛节你遇刺,大哥哥获罪,沈从云执掌朝堂,之后的鹤鸣山金箓大斋,不归顺沈从云和平阳公主的朝臣,全部死于白莲教逆贼之手,五千元从禁军鏖战死绝,大哥哥重伤而后下狱。”
林怀音缓缓讲述,萧执安五内如焚。
为了隔离林怀音和沈从云,他临时决定来鹤鸣山,偏偏提前告诉了平阳,让平阳有机会提前布置白莲教逆贼上山,却打了林怀音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林怀音甘冒风险伪造密诏也要指引他捣毁二王庙贼窝,明白为何出发前往鹤鸣山那日,林怀音发疯一样要求回京,她宁可摔伤自己,忍着恶心拿腹中怀着沈从云的子嗣当借口,也要回京。
她并非任性,也不是跟他对着干,她知道白莲教会攻山,回京找林震烈搬救兵,是为了救他和朝臣的性命,而他当时全然不知林怀音忧心如焚,一再阻挠,甚至冷待她,对她大发雷霆。
他真该死。
“再之后,是我的四妹,林眠风。”林怀音眼前浮现林眠风的俏丽脸庞,不自觉攥紧萧执安衣角,凄惨地笑:“你知道吗?四妹她才十二岁,她只是关心我,暗中调查沈从云,就被沈从云的贴身侍从杀害,伪装成自.杀。”
原来如此。
萧执安默默。
沈家家宴那一幕,林怀音对那侍从下药,令其当众癫狂,竟是为她的亲妹,还有鱼丽蟹鳌报仇,而他当时看破后,却只以为她心狠手辣,对沈氏女一个弱女子下手,还出手帮沈家压下丑闻,为他们送去许多银钱。
萧执安咬碎后槽牙,悔得肠子疼,他竟是一丁点忙都没有帮上,反而一直在拖音音后腿。
“执安。”林怀音忽然唤他,反手握回萧执安的手,眼睛弯弯地笑,“你知道事到如今,我为何一定要现在就杀了平阳公主不可吗?因为接下来,我的二哥挥师南下,沈在渊会克扣军饷,平阳公主会通敌卖国,二哥连失五城,将士百姓死伤无数,沈从云给我二哥被扣上通敌罪名,召回京城下狱,我也就是在那时候,被关入诏狱。”
“你是说平阳勾结倭国。”
萧执安眼神晦暗,颓然耷下肩膀。
他对他豢养的毒蛇,还是了解得过于肤浅,他想到平阳弑父杀兄,夺皇位,但是通敌卖国,实在骇人听闻。
一个想当皇帝的人,怎么能出卖城池和百姓,这都能卖,抢来皇位又有何用?
至此,萧执安彻底看清楚——平阳根本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是想毁灭一切罢了。
而纵容平阳盘踞身侧,吞噬帝国的人,就是萧执安自己,是他用权力和资源,亲手喂大平阳的野心,磨尖她獠牙,将她变成一条嗜血的毒蛇。
他何止对不起音音口中的死难者,萧执安认清自己的罪孽:他是帝国的罪人,万死难赎。
林怀音完全可以理解萧执安的震惊,她着实可怜他,好心帮他把事情摊开看清楚:“那时候你还没死,南征也是你的命令,平阳公主卖国,骂名自是你来背,执安你真惨,你还妄想什么三司会审,我在诏狱九十天,沈从云就在外面三司会审,审我林家,你知道审出个什么结果吗?”
林怀音眼尾红得妖冶,呵呵嘲笑:“结果就是兵部赵昌吉伪造证据,沈从云宣判我父伙同你谋逆,林氏九族,满门抄斩,沈从云亲自监斩,我百年林家忠贞不渝,为国鞠躬尽瘁,就落得个灭门下场,我侄儿不过两岁,眨眼就弃尸荒野,遭野狗啃食。”
林怀音嘴角在笑,眼前是诏狱阴森黑暗的囚牢,狱卒描述尸骸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那骨头肉沤烂一团,臭不可闻,一眼看去全是畜生在啃,近都不敢近,遍地残肢也辨不出,寻不齐,如何安葬……
可他们林怀音都是骨血相连的亲人,前世护不住,今生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手刃血仇,教她如何能睡得着觉。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不能再失去他们一次。
眼泪无声滑落,濡湿萧执安衣襟。
“对不起音音。”
萧执安哽咽,仰起头,胸肺抽痛。
身陷诏狱,九族被灭,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萧执安只能搂紧林怀音,却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仅仅是八岁丧母,就在他心中留下一处孔洞,而音音的家人,林震烈、林淬岳、林拭锋……一个一个,全都枉死……
她不信三司会审,因为三司会审原本就是她心底的痛。
她一箭射杀赵昌吉,复仇之心如此刚硬,又如何能忍受平阳活在她面前?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她和平阳不死不休,平阳一日不死,她就寝食难安。
所以那日寝殿里,哪怕当着他的面,明知道解释不清会被误解,她还是对平阳下毒。
音音她已经被仇恨逼迫到丧失理智,快被平阳逼疯了。萧执安痛苦地回忆当时,他截下那杯毒茶,冲她发火,差点掐死她,而今日,他又在音音即将杀死平阳,大仇得报之际,出手阻挠。
真是该死。
该死。
萧执安俯身,轻轻抹拭林怀音脸颊的泪。
他终于懂得林怀音那极致的恐惧和仇恨,她都快被过往的痛苦淹没溺死,而他偏偏瞎了看不见,自以为是地跟她摆国事政事讲大道理,硬塞给她一个没用的未来。
她不需要一个虚妄的未来,她需要彻彻底底斩断过去。
萧执安目光泠然,他决定做一个帮凶,音音需要的是一个帮凶。
他要用他手中还能转动的整个帝国,倒向音音,助她报这血仇,而在平阳心中种下腐烂发霉的毒种的父皇,才是罪魁祸首,也该为此付出代价。
“音音,”萧执安托起林怀音,与她平视,“我跟你一起,我们齐手,彻底了结这一切,我会让你亲自动手杀了平阳。”
“你。”
林怀音有点迟疑。
她不怀疑萧执安此刻要和她一起做恶鬼的决心,她就是觉得,事情没有交代完,那件事,她想问问萧执安。
“你。你不想知道你前世的结局吗?”林怀音问。
“不。”萧执安不想听另一个男人和音音的故事,哪怕那是他自己的前世。
“已经够了,音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萧执安试图阻止。
“唔唔。”林怀音摇头,眼睛通红,“你拿走我的翠羽簪,我想知道你拿它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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