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蝉鸣绵绵。
花疏踢踏着路上的小石块。
小巷又窄又长,明明日头正高,却照不到花疏身上。巷内腐臭发霉的杂物堆积在一起,就像花疏看不到未来的人生一样。
“仔仔——”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干瘦女孩,穿着大人改小的衣服,招手唤道。
“朵儿姐,怎么了?”花疏停下脚步。
柳朵儿扯过花疏:“你娘又叫你去找你爹?”
“昂。”
“你还是别去了,你爹这会儿还没回来,估计又是没找到活,你这一起去又得被骂。”柳朵儿一副小大人模样,拉过着花疏在自家一尺高的门槛上坐下。
她神秘兮兮在围兜里摸索半天,一张开手,手里是五个长得歪瓜劣枣的李子。
“呐。”她将其中两个塞到花疏手里,想了想,又往花疏手里塞了一个。
柳朵儿故作严肃戳戳花疏额头:“就这么点,你不用记着带给你娘,就在这吃。”
花疏软软答应下来:“好。”
李子又苦又涩,并不好吃。
二人小口小口咬着,生怕吃得太快就没了。
柳朵儿捡起地上一根沾着树脂的树枝,粘住一只吱呀乱叫的蝉。
“喂!”几个半大的小孩叉腰喊道,“狗崽子,你又被你爹赶出来了?”
花疏嘴里轻轻咬着李子核,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你的病秧子母狗娘亲呢,怎么不帮你?”他们讥笑着,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因为花疏弱小,所以欺负,因为欺负人好玩,所以欺负。他们还分不清善恶,只会单纯地找乐趣。
柳朵儿正要开骂,花疏将嘴里果核一口吐在领头人脸上,猛地暴起,一拳狠狠向他们挥去。
花疏打得又凶又猛,嘴里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奈何他们人多,很快落于下风。
“滚啊你们!”柳朵儿心急,抄起一旁的石头就往这群找事的头上砸。
很快,那个小孩额角鲜血缓缓留下,吓坏了这群人,他们“哇啊”一声很快作鸟兽散。
柳朵儿将手中的石头往旁边一扔,将花疏从地上扶起来。
“没事吧?”柳朵儿紧张地上下打量花疏。
花疏脸上青紫添了许多,闷闷道:“我没事。”
柳朵儿心有怨气:“你处处维护你阿娘,你娘倒是什么时候管点用,自己孩子被人欺负了也不管。”
“她生病了,其实待我挺好的……”花疏低着头,他怕阿娘担心,什么都没说。
“算了算了。”柳朵儿摆摆手,“你捡的那只兔子呢?”
提到小宠物,花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有些孩童该有的样子了。
“我怕爹把兔子杀了,藏起来了。”边说,花疏边拉起柳朵儿的手,带她来到茅草屋后面一个废弃坛子旁。
他揭开上面盖着的茅草,里面静静窝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抽动着粉红的鼻头。
“好可爱。”柳朵儿小声道,生怕惊动了什么。
花疏拿起一旁准备的草喂给兔子:“你摸摸它,它很乖的。”
兔子确实很乖,哪怕是从坛子里拿出来也不乱跑,就那么静静陪着花疏。
柳朵儿小心翼翼抚摸着兔子柔软的皮毛,眼神却放在喂兔子的花疏的脸上。
花疏脸很小,带着一点可怜的快乐
柳朵儿很高兴还有一只兔子能够让他高兴,让那张因为贫血而有些蜡黄的脸能够带上笑容。
空气中的燥热逐渐降下去。
花疏估摸着时间,将兔子放回去,盖上茅草:“朵儿姐,我先回去了。”
他回到自己家,母亲还躺在床上,时不时咳嗽几声,整个屋子都是中药材苦涩的味道。
据爹所说,阿娘是在生下自己后就生病的。他恨自己夺走了妻子的健康,也恨自己的到来,让这个本就贫苦的家雪上加霜。
花疏很怕自己的阿爹,他总是在阿娘看不见的地方将积攒的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他经常威胁自己不许告诉阿娘,否则就要把自己卖给人牙子。
花疏吃力端起药罐,放到炉子上,点火热着。
“吱呀——”门被人大力推开,发出一声哀鸣。
“阿爹……”花疏起身怯生生喊道。
男人不应,带着一个挎着药箱的人径直走向床上的妇女,他眉眼疲惫,语气却难掩激动:“婉娘,我请到大夫了,这次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风清婉勉强扯起一抹笑,她清楚那次生产几乎把她身子毁了,现在不过是一口气吊着。但看到丈夫花无尘希冀的眼神,终将不忍心打破这份期待。
“阿尘,何必再费心呢?”风清婉轻声说道,语气虚弱却温柔。
“婉娘,这是附近最有名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花无尘握上风清婉冰冷的手,试图通过这个方法给予她温暖。
大夫点了点头,放下药箱,开始仔细检查风婉婉的病情。他眉头越皱越紧,收回手,叹道:“夫人身体亏空得厉害,尽量拿些滋补之物给夫人补补身体吧。”
花无尘沉默了。
自己和风清婉是私奔出来,那些需要户籍的地方自己不敢去,不需要户籍的地方给的工钱少,能填饱肚子已是艰难。
能给她请来大夫,都是因为今日想着搏一把的想法迈进赌场赢来的。
现在去哪找滋补之物,家里都许久没开荤了。
大夫摇摇头,走了。
花无尘的心中充满了无力和焦虑,提着斧头出了门。谁能想到当初风光霁月的公子,今天还要为吃食物犯愁。
花疏默默听着。
阿娘深深望着花无尘离开的背影。直到深夜,花无尘无功而返:“抱歉,婉娘。”
小小的花疏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从小床上爬起来,来到后院坛子旁。
雪白的兔子仿佛会发光,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明显。它一动不动,只有不断抽动的鼻子还证明这确实是一只活生生的兔子。
仿佛是坛中一轮明月。
花疏一下又一下僵硬地抚摸着兔子,感受到手心的温暖,他突然有点想哭。
没人注意到花疏在深夜出去过一趟,有太多事比一个小孩的心事更重要。
天光咋亮。
花疏照例早早地就起床,将番薯坏掉的部分削去,同为数不多的大米煮成一锅粥。
说是粥,不如说是清汤。
这就是一天的早餐了。
花无尘无视花疏,替风清婉掖好被角,便出去找活干。花疏早已习以为常,将今日份的药放在炉子上熬着。
“仔仔……”
花疏回头,便看见柳朵儿眼眶红红站在院门口,欲哭未哭。
“朵儿姐,怎么了?”花疏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惴惴不安问道。
柳朵儿扶着门框,嘴唇颤抖:“我爹没了……”
花疏的心猛地一沉,上前试图扶住摇摇欲坠的柳朵儿。柳朵儿的父亲是一个捕鱼者,对花疏家颇为照顾,明明自己家也不富裕,也要分享食物给他们,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扶着柳朵儿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蹲在一旁陪着。
柳朵儿的眼泪终于掉落:“阿爹昨晚就没回来,我找去别人问便知道阿爹所在的船只遇上了海啸。”
花疏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拍着柳朵儿的背,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关心。
她擦干净眼泪:“阿爹的好友已经通知了亲戚,我一会就要跟着姑妈走了。”
花疏手一顿,说不出话来。
门外传来驴的嘶鸣声,一个身穿布衣的胖妇女赶着一架驴车慢悠悠过来。
她扯着破落嗓子喊道:“柳朵儿,我来接你了。”
柳朵儿不舍地看着花疏,花疏难过得耳朵都耷拉下来。
她在花疏的注视下慢吞吞爬上驴车,回头,满脸泪痕:“仔仔,以后记得来找我——”
胖妇女一挥鞭,驴车就这么慢悠悠地走了。
花疏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驴车仿佛碾压在自己心上,一阵钝疼,自己却还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
然而不管花疏如何地在内心祈求,那辆驴车还是慢悠悠踏在孩童碎了一地的眼泪上,在远处消失了。
花疏失魂落魄地回到火炉旁,苦涩的药味将他团团包裹。
午饭依旧是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
花无尘脸黑如锅底,今天依旧没有找到工作,家里的米快盖不上米缸的底。
花疏自觉不妙,默默缩在角落,小口小口喝着米汤。
然而花无尘依旧注意到了他:“你为什么非要来到这个世上?”
“如果不是你,婉娘又怎么会遭受这种罪孽?”他恶狠狠揪起花疏衣领,“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
花疏一阵心痛,闭口不语,任由男人将自己如同一个破布娃娃摔打发泄。
他恨花无尘,但他更恨自己。恨自己害得阿娘重病在床,恨自己的存在对这个家就是个累赘。
花无尘情绪彻底失控,将怒气和无助发泄在了花疏身上。
花疏蜷缩在一角,默默忍受着。
一定要用什么折磨自己,折磨得越惨越好。
好像只有这样,自己的罪孽才能轻一些,自己挺不直的脊背才会因疼痛轻松几分。
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赎罪,为他活着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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