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五年,对谁来说都是多变的一年。
年初,国破家亡,父兄殒命;年中,郁结成疾,几近垂死;现在,到底是活不久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密密地斜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幕布。
屋里只点了一盏残灯,烛光在穿堂风中摇曳,映得床上坤泽苍白脸色忽明忽暗。
这世上有三类人。凡夫俗子称为中庸,占天下之人的十有**,为天下社稷之根基。阳气鼎盛者为天乾,生来便有雄才伟略,王侯将相多出此辈。至阴至柔者为坤泽,乃千金之躯,不论男女皆可孕育子嗣,且身带异香,可缓解天乾躁狂之症,较为稀有。
而颜茗玉是个坤泽,所以要承担坤泽应有的责任。自十八岁被迫赴南溟和亲,他恪守本分,对沈锦相敬如宾,受苦受难也自己撑着,尽力维护着南溟北齐两国安好,但父王从未告诉过他,这场政治联姻的结果会是如此。
十八岁到二十五岁,只要能维护两国和平,不管多累多苦,他便一直忍耐着,可无人在意。
再后来沈锦当上皇帝,养精蓄锐,第一件事就是软禁自己,灭了北齐,他无法忍耐之时,仍然无人在意。
这些天,他时常在想,那日屠城时沈锦为何不连带自己一起杀了,大半年来将他软禁于此,容他自生自灭,不闻不问,做给谁看,人还是鬼?
别人都夸沈锦是个宽容大度之辈:灭了北齐,却还留着北齐余孽一条命,可不是大度吗。
屋内的空气,除了常年不灭的熏香,还有颜茗玉身上的药香味,很苦涩,他不喜欢。
他剧烈咳嗽几声,呼吸越发吃力,一个床头打着盹的丫鬟猝然惊醒,眼还没睁开就拿起茶杯给他喂水。
这丫鬟称得上宫里最得力、最负责的一个,但她再好也没有从北齐带来的凌韵好。凌韵呢?哦想起来了,这些天他老是犯迷糊,颜茗玉身边的下人都死了。
毕竟顶着贵妃的名号,被软禁的日子里,他过得并不差。生病以来,身边来来回回换了好几班丫鬟照顾,日夜值守。
其实是时刻做好为他收尸的准备,死在宫里,晦气。
给他掖了掖被子,又喂了些汤药,那丫鬟再度打起瞌睡,颜茗玉也没有叫醒她。
都道将死之人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就像现在他无比确信,是今晚了。
全身都轻飘飘的,意识如同薄烟,冷汗浸透绒衣。
他想了好多种办法。
他若是拒嫁,便是抗旨不尊,没等救国就折在北齐,到时候家族也会受到牵连,不行。
新婚当晚,他若是刺死沈锦后自戕,那肯定会引起两国轰动,南溟的实力强于北齐,北齐必败无疑,不行。
皇帝立储,他若是提前找到沈锦的破绽,并让他采纳……这条可行。可皇帝又怎么会听信一个和亲聘君的话。
这些念头,他早在半年前就翻来覆去想了个遍,除了最后那希望渺茫一种,哪一条都是死路,哪一个解法都通向更快的灭亡。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自嘲似笑笑,纵有万全之策,他也回不到过去了。
过了今晚,北齐最后一位臣子,也要去了。
每一次呼吸都好像煎熬,喘息声夹带着血腥气,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雨声,说话声渐渐消失。转眼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北齐。
那是一个温暖的清晨,母妃抱着他站在一片梨花树下,梨花的花瓣凉凉的,上面似乎还沾染着晶莹的露珠,母妃会笑着叫他“晏儿”,还抚摸着他红润的脸蛋。在异国他乡受尽侮辱的他,曾经也是被母妃珍视的小世子。
心口传来阵痛,他的思绪又飘了回来。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隐约可见一株被折弯梨树,花瓣零落,隐入泥泞。
这一树梨花很神奇,明明是最娇嫩的花,又没有绿叶的庇佑,可是寒冬未过,便争相盛放了。
暴雪吹不断它,寒风吹不倒它,偏偏一夜雨,将它们打落枝头,零落成泥。
他忽然想到北齐被灭国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那天的雨很大,血水伴着雨水几乎成了一条小溪,颜茗玉亲眼看着自己的国家发出最后一声叹息,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逐渐消散的目光又聚焦在烛台上越来越矮的火苗。烛芯卷曲着,一寸一寸矮下去,直到接触桌面。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颜茗玉的身体在往下沉,好像坠了海,生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过。
幼时,母亲因病去世,颜茗玉跪在棺材前几欲晕厥。再醒来时,他身着素白麻衣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宅子里,头上也多了个克母的头衔。活着的是颜茗玉,死掉的是晏儿。
十五岁,他被接进府,原本期待着家人的疼爱,不料被继母为难、庶子刁难,父亲对此视而不见,最终在十八岁等来了一个和亲圣旨。活着的是永宁君,死掉的是颜茗玉。
二十五岁,南溟不遵守约定,无视他的乖顺,将北齐灭了,还将他随身带来的侍从活活打死,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活着的是颜临琛,死掉的是永宁君。
现在,他奄奄一息。可除了北齐余孽,他什么也不剩。
人生这盘棋,从来都是别人在替他下。
八岁,继母执棋,说他命格带煞,将他送出府;十八岁,父亲执棋,拿他当盾,推向边境阻挡战火;二十五岁,沈锦执棋,拿他作刃,斩断北齐残梦。
原来,一直都是身不由己,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顺从,足够隐忍,命运就会对他好些。可是他错了——一颗棋子在棋盘中,哪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身上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太阳在灼烧,他想逃掉但往下越坠越深。热……此时他的脑中只剩一词。
他恐怕要热死了。下辈子,他不想再要什么世家公子的头衔,不想再当坤泽被人处处掣肘。只要当个中庸小货郎就好了,挑担走过千家万户,自在又逍遥。
巨大的烘烤下,他控制不住闭上了眼。突然,一阵清流袭来,炽热的光亮被割裂开来,脑中轰隆轰隆的声响逐渐消失,刹那间只剩一片洁白无瑕的幕布和周围凉爽的风,他落在最底层,身处大理石台面上。
到头了……这个坤泽的一生。
静静地躺在石台上,思绪如流水般流转。这一世,竟没干什么大事:好事没做成,坏事也没做绝。可能是这世道,君子做不成,恶人不够格。
也罢,黄泉路上,再无红尘俗事扰心。
远处,一到人影缓缓走进。
那是个女子,素衣黑发,手中似乎还拿着一盏灯笼。衣袖飘飘,如潭水般流动,一副世家贵女弱不禁风的模样,气质间却透露出几分威仪,宛若佛龛前将谢未谢的素花,庄严不容侵犯。
女人越来越近,颜茗玉缓慢起身向她走去,轻轻眯着眼看她,可她的身边似乎笼着一层薄雾,走到哪,雾就跟到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眼前那女人的身材气质愈发像自己故去的母亲。不敢确定,是因为女人的脸上始终拂着一层光晕,像是午夜梦回时所梦到的人物,十分不真切。
可是想到母亲在地下当白无常,颜茗玉心里又不是滋味。于是,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亲?”即便他早已过弱冠之龄,但每每提到、想到母亲,总会鼻头酸涩,眼角湿润,像个小孩。
一声娘亲,眼泪和诉苦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他想告诉母亲,北齐如何亡在他面前,沈锦是如何虐待自己,这一生又是多么身不由己……可最终,他只是张张嘴,话到嘴边说不出。
他尴尬地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
那女人也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影愈发虚幻,身边的雾也越来越多,羊奶般浓稠。
颜茗玉下了石台,欲携起母亲的手,却拾了个空,呆呆地低头望着她的透明的指尖发愣。再抬头时,女子的身影渐渐淡去,如烟似雾。
“娘亲……娘亲?”颜茗玉看着她的身体逐渐消散,震惊地说不出话。他徒劳的伸手一抓,摸到一团残雾。
“娘亲……娘亲……”颜茗玉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像是被什么人用力一推,推到了一个大瓮中,接着他听到一个丫鬟的刺耳尖叫和周遭此起彼伏的哭声,似乎沈锦也装模作样的来哭了一趟?他闭了眼,不想听。
死就死了,装什么深情种?
待一切重归平静,他微微睁眼。颜茗玉想象的是阴曹地府、魑魅魍魉、牛头马面。不料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扭曲的脸映照在不知哪个道士的八卦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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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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