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刑狱内,有一间普通刑房,刑房的高墙上有一扇不过小臂宽,巴掌高的破落小窗。
沈仞正不错眼的盯着那扇小窗,他的沉静面容看不出半分情绪,外面的皎洁月光浅浅淡淡,被小窗外蓬勃生长的杂草给剪成了几束不规则洒下的光。
小窗外斑驳落了黑泥,野草扎下了根,看着竟比他此刻还要自由不少,这般看着茂盛的杂草,也算沈仞难能可贵的消遣。
皇家无情,一朝落罪,不过几日的功夫,沈仞便从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成了粗布素衣的阶下囚。
人人都能来踩上他一脚,再嘲笑一番。
就连旧日里,难见他一面的小小锦衣卫校尉也能在他面前,嘤嘤狂吠,落井下石。
沈仞好似已经在脑海里过完了自己的短暂一生,认命落得现下这个仓促结局,他又好像只是放空身心,怡然自得,什么都没在想。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牢房中响起,卷着轻微回声,在沈仞耳边来回的盘旋。
“罪臣沈仞,陷害忠良,勾结外戚,倾覆国祚,你可认罪!”
沈仞头也没回,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给那人,他依旧看着那扇小窗,和外面的朦胧月色,仿佛那样执着的看,就能化身成鸟,自由的飞出这间囚笼一般。
“认,怎么不认?认啊。”
“哈哈,我当然认。”
沈仞掸掸身上布衣,掌心朝上,向后随意一递,“供状拿来,我签便是。”
似是诧异他竟如此干脆,沈仞背后的锦衣卫校尉短暂失语,停顿一瞬,很快转头跟身旁的另一校尉窃窃私语一阵,零星话语钻入沈仞的耳中。
“还以为这阉狗是个硬骨头...”
“谁不说呢?不像他惯常作风。”
“再审审...怕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牢房的栅栏被锦衣卫用佩刀刀鞘给敲响,发出一阵震颤的铛铛声。
“掌印大人,还是走一下锦衣卫的章程吧。”
沈仞的表情未变,依然端坐于牢房正中,方才收回,又搁在膝盖上的手掌无意识的抽动一下,指甲缓缓印在掌心。
牢房门上的锁链哗啦啦响起,腐朽牢门被吱嘎一把拉开,走进牢房,笔直站在沈仞后方之人的语气不算客气。
“请吧。”
那人又似嘲讽似的牵动嘴角补充道。
“九千岁。”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沈仞认罪的供状,于三日后被锦衣卫指挥使整理好,厚厚一沓,递上了皇帝的案头,即位不过五载的年轻帝王摩挲着诉状,眼眸深沉。
其上所写罪行,桩桩件件,将哪一条单拎出来判个凌迟处死都不为过,此人不除,难消天下百姓心头之恨。
帝王将诉状轻轻搁上乾清宫的桌案,因那熟悉姓名而起伏不停的心绪,最终还是在几次深呼吸后重新归于平静。
他轻缓靠坐在龙椅之上,摸着扶手上精雕玉琢的花纹,怔怔看向略微褶皱的纸张。
似心有不甘,又似,终于得偿所愿。
宫中之人,来来去去,上头的倒了,总有新人能立马补上,位置总归是不缺人坐。
新任掌印大太监将腰弯的极低,不敢窥视圣颜,待皇上开口唤了他一声,他才卑躬屈膝的小步走进,附耳去听皇帝所言。
“是,是,奴才省得。”
掌印大太监匆匆走出乾清宫,将手上的拂尘一摆,嗓音尖细刺耳。
“皇上起驾,前往北镇抚司刑狱——”
窗外散进来的小片月光依旧,沈仞还是背对门口,静静坐着,遥望那扇小窗出神,半晌,他躬身握拳,轻咳了几声。
身上的衣服没有前几日干净了,沈仞无意识的向身边抓了两下,可他手边除了脏污冰凉的被衾和砖缝间生出的蓬乱杂草,再无其他。
水,不必喝,也不用再喝,他白日里早已经喝饱了。
背后又有窸窣脚步声,沈仞勉力挺直脊背,等待今夜即将到来的刑罚,却听到了叫他意料之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不知是隔得远了,还是此时此刻心境不同,沈仞觉得,听来竟不如耳鬓厮磨之时,那般暖,那般多情,倒像在冰里冻过的钻心利刃,搅得他浑身都疼,浑身都寒。
“沈仞。”
也是,沈仞想,若非冷心冷清,一个冷宫皇子,怎能踏过尸山血海,翻过重重险阻,登上那世人最渴求的皇帝宝座。
若非那人忘恩负义,杀伐果决,他们二人,又怎会走到今天这步。
早看清的是他,挣不脱因果的也是他,一切不过是他沈仞,咎由自取,自食恶果。
人在背后,沈仞只庆幸自己此刻的装束还算体面,不至于破破烂烂,浑身是血,叫人看了笑话。
他未回头,也未回话,于是「沈仞」二字,便成了他们两人之间,最仓促的诀别。
脚步声踢踏走远,直至再也听不见,沈仞强撑着的一口气才猛地散开,他挺直的脊背很快佝偻下去,再也忍不住的捂嘴闷咳两下。
又咳又喘,疼的他哈哈大笑,笑里又带出泪来,那人总说想象不到他老去之时是什么样子,沈仞想,若那人走进牢房,看到他现在模样,大抵就能想象得出了吧。
很快有锦衣卫走来,敲着他的牢房木栅栏,厉喝叫他速速安静下来,“...这是疯了不成?”
沈仞止住笑,他依旧抬头,习惯性的看向墙壁上方的那扇小窗,短暂愣怔。
原来就连月亮也不偏袒他半分,乌云密布,今夜的月光,着实浅薄得可怜。
第二日的京城下了场大雨,圣旨由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递进了北镇抚司的刑狱中。
“奴才沈仞,窃弄国祚,陷害忠良,结党营私,罪证确凿,十恶不赦...”
“...削籍抄家,发配京郊孝陵,看守皇陵,永生不得出...”
待宣旨太监的尖细嗓音落了幕,沈仞方才勾唇一笑,他伏低身子重重叩首,故意吊着嗓子,最后卖弄一番落败的宦官身份,更是吐尽了满腔的血与泪。
“谢主隆恩,罪奴愿陛下万岁金安,江山永固——”
沈仞身穿粗布麻衣,套上繁琐的重枷镣铐,在秋季的冷雨里,叫锦衣卫押着,一步一步,蹒跚的向京郊走去。
通往皇陵的路,是他想象不到的长,路边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
“阉狗!不得好死。”
“祸国殃民的东西...”
“杀千刀的,该判凌迟,还叫他落了个善终,呸!”
何为对,何为错,沈仞已无心再去辩驳什么,他只知道,他不会叫围观之人失望。
冷风冷雨刮着他的面颊,烂菜碎石比雨点更加密集的砸在他身上。
他恍然意识到。
他活不了多久了。
沈仞认真想着,若站在这一世的开头,预见他必死的结局,或许他也不会这样努力的想要活下来。
在这个世界,现代穿越者们平均活不过五日。
而他沈仞,活了十年。
可沈仞如果早知道,十年里叫他多了那些牵绊,多了种种依恋,多了许许多多的放不下,那他还会不会踏入那个破败萧条的冷宫,还会不会施舍那些无用的善意...
遥遥看到远处烟雨朦胧中染着血色的孝陵,沈仞却笑了。
哪里有那么多的早知道。
四月后,孝陵内松柏森森,白雪皑皑,今日是除夕,一早便落了新雪。
今冬太冷,皇陵内又无炭盆取暖,更没地龙那等奢侈之物,沈仞索性将所有衣物都套在身上,又裹着一床单薄被褥,哆哆嗦嗦的干颤。
身上还是积累不出什么热乎气。
他的身子早被掏空了,笔墨也是奢侈之物,他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指,使力搓了搓,放到嘴边哈了两口气。
然后他感受着依旧不听使唤的手指,长长叹气,无奈的塞进了脖领里,直被冻出了个冷颤来。
太冷,双足都没了知觉,好像所有血液都聚集在了胸膛,勉强护着他的脆弱心肺。
眼睛坏了,本来是右眼的,熬了四个月,左眼也不大好使了,沈仞凭借感觉,随手抓了个硬物,在墙面上歪歪扭扭的刻下些颠三倒四的遗言。
意识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写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收尾,他重重咳了两声,然后咳嗽就再也止不住,一连串的向外涌去。
沈仞痛苦蜷缩,又用被子盖住脑袋,努力攫取仅有的热乎气,又被憋闷的咳得更厉害了。
在贫瘠的木板床之上,一团臃肿的像圆球一样的被子,每一下耸动都像用尽了所有气力。
几下猛颤之后,再不动了。
一代权阉,九千岁,沈仞,死在了靖安五年的最后一夜。
京城的大街小巷上,到处是一派和乐团圆氛围,烟花砰砰炸开,辞旧迎新,人人脸上都挂着显而易见的喜气。
祸国殃民的九千岁倒了,朝堂晴朗一片,实乃好事一桩。
靖安六年的第一日凌晨,皇帝端坐宫中,孤独寂寥,再无人相伴左右。
比起新年,帝王更早迎来的是沈仞病死于京郊皇陵的消息。
至此,世间再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沈仞。
只剩一代明主。
景盛帝,苏和玉。
小剧场:
苏和玉(沧桑):夫人知道错了吗?
新掌印:哎呀,夫人已经没气啦!
苏和玉(拍桌):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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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权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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