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假佛,这是江湖人送给他的名号。
他出生在一个北风卷地,漫天飞雪的村庄。
踏着雪一深一浅走到林子深处,脚印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拉得很远,他长在那里,破草房子里面,铜碗都是破的,一颗石子丢在碗里叮当作响。
他没日没夜的坐在茅草屋顶上,往地平线的尽头眺望,只有百草枯黄,年复一年,毫无变化。
有天雪夜里来了几个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带着旧毡帽,棉袄里鼓当着,他们形色匆匆,埋着脑袋,手缩在袖子里,穿着露脚趾的草鞋,明明从东边穿行而过,可以最快走出林子,可是却哆哆嗦嗦的逡巡着。
“他们在绕路。”坐在屋顶上的他想。
外地人,在绕路,还不停的回首张望。他们会冻死在野地里吗?他从屋顶上翻下来,决定跟过去瞧瞧。
“刘铁岭,你去哪?”在屋里烙饼的妈妈问道。
“捉野兔。”他含糊带过去。
夕阳西沉,那行人在山坡背风的地方落了脚,这有处山神庙,前朝打仗时建了土墙做战壕。今已破败不堪,这群人不走正门,翻墙进去了。
外面雪一片接着一片,越来越稠密,风似刀子猛刮,他们推开庙门的时候,一股腐臭霉味扑面而来,庙内的金刚护法蛛丝密布,面部狰狞,形容恐怖。
刘铁岭从兔洞钻进后院,爬上了屋顶,透过缝隙往下看,他闻到一股焦味。
这群人,把庙内的木雕佛像砍了,当作柴火烧。火焰哔哔剥剥,照着屋内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大哥,”一个尖嘴的,约莫三十岁的吊眼男子,把手在冻红的耳朵上搓了一会儿,向正中坐着的人道,“咱们还是趁着天黑下山,那些人定想不到。待一晚怕有是非。”
“我呸”旁边一个满脸癞子的人拨弄着木炭,他鼻孔里喷出一股白气来,“赵老四,我看是你等不及,想去见阎王爷了吧。”
“你想死别拉上我们,”又有一人附和道,“说不准晚上还有风暴,你让我们下山,好独吞…”
“狗东西。”赵老四尖声道,二话不说打断了他,同时觑眼望向为首的男人,“我看,说这话的人,是自己想独吞吧。”
一把斧头砸在了赵老四靠着的梁柱上,动手的是癞子脸,柱子折了半截。
赵老四噤声,为首的男人终于阖开了眼,他面容四方,看上去很镇静,与手下的凶神恶煞不同,这个老大给人忠厚朴实之感,他道,“住手,老三。”
横眉竖眼的老三怒气冲冲收回斧头,哼了一声。
“咱们兄弟几人说好倒完这一趟就收手,”老大道,“老三,你也有钱回去成亲了。”
癞子脸老三忍住一口气,沉默不再出声。
“老五,你妹妹的病回去能请城中最好的大夫治。”
“咱们眼上最要紧的,是不要内讧。”他声音不高,却有威慑力,“至于老四,你少说两句。”
大家都沉默了,老大面无表情,“今晚不下山,会有风暴。”
躲在屋顶的刘铁岭心中很奇异,他感觉这个人跟前面几个人有说不来的割裂感,不像一路人。
他没说错,今晚确实会有风暴。
刘铁岭决定明早再离开这个庙。
他翻身进草垛里,凑合睡一晚。
半夜时一阵邪风,墨云滚似地遮黑了半边天。空中的雪跟冷风搀合起来,夹杂着冰渣子的干土,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
天黑沉沉的,刘铁岭冷不丁浑身激灵,感觉到地动山摇的气势,醒了过来,方才还是阴云密布,刹时雷雨雪交加,电闪雷鸣,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在耳边。
他感觉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心中又放不下,攀在庙墙缝边往里看,老大正啪啪地在佛像面前磕头,声音又重又沉。
天边黄豆大的雨点夹着雪从天而降,打在屋顶劈里啪啦的声响,先是一道闪电,映出了老大煞白的脸,还有屋内血腥肃杀的场景。
老三老四老五还有一人,都被割喉了,死相极惨。屋中的炭火早熄灭,留下一堆灰。
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那雷声好像从头顶滚过,然后重重地一响,炸了开来。
老大的脸扭出一阵狂喜,他手中抱着的金银物件,亮的刺眼,他还在不停磕头,念叨着,“阿弥陀佛,保佑。”
前额瘀红,他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全是我的了。”
刘铁岭浑身冷汗,他下意识后退,觉得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谁?”老大停住了,从拜垫下抽出一把砍刀来,慢慢起身。
“阁下是谁?”他的脸又恢复了忠厚的麻木表情,眼神来回的巡逻,踱步走了出来。
刘铁岭扭头发了疯的狂跑,朝小路的方向跑,狂风撕裂开皮肤,冷雨刺骨,而脚底又是一阵汗,似凉又热。
他嘴里喷出腥热的气,感觉力气一点点耗尽,不能往家的方向跑,他想。
后面的脚步声轻柔地踩在雪地里,但是刘铁岭听得异常清晰。
周围一切都被放大了,风声,雪声,在空荡的山谷里回旋。
他知道,前方是山崖,没路了。刘铁岭打心底感到害怕。
拿着刀的男人追到了山崖旁,没有看到任何人,他疑心自己幻听了,可能是野猪之类的,山中怪事常有。
他又开始笑,是野猪也要杀了,吃一顿上路。
他不再往山崖那边多追一步,而是抽身回来,往回走着。
他开始唱歌,是老三白天时一直挂嘴边的,成亲时候的曲子。
从树上砸下一团黑色的石头,重重击到了他的后脑勺上,顿时他没了声响。
刘铁岭从树下跳下来,伸出手想把男人往山崖那边拽。
但是太重,没过多久就拖不动了。他环顾左右,旁边有个猎洞还是自然的形成的斜坡,在拖拉的时候,碰到了男人手中血迹斑斑的刀。
他又感到恐惧了,脑门狂跳,把这个玩意儿埋在了雪里。
用力一推,男人顺着坡滚进了洞中。碎石子往下落。
他再次拿着石头往下砸,过了一会儿,把雪往里堆,一层两层三层,将洞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干完一切的刘铁岭瘫在雪地上,浑身累的失去了知觉。
心跳声,风声,雪声一股脑又回来了,他喉咙干哑的发不出声,用力咳出一股血来。
紧张的感觉松弛下来,一股旋律从他嘴中不自觉的哼出,是他刚刚听到的男人嘴里的欢快跑调的曲子。
回家后的刘铁岭,一连发了几天高烧,说来也是奇事,病好之后不久,他家盖起了大房子。
村庄里还流传着另一件奇事,他回家的第二天,有一伙官兵挨家挨户的踹门而进搜东西,村子里老人都知道,搜进刘铁岭家的时候,他妈妈被吓住了,哭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刘铁岭当时高烧卧在床上,却镇定极了,撑起身来,说自己在屋顶上玩时,看见一伙外乡人,顺着大道走了。
“走!”官兵队长把手一挥,离开了村庄。
第二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候,刘铁岭向母亲告别,说自己要出远门。
“儿啊,”他妈妈一听,眼泪快下来了,“你为什么要出去?是妈妈烙的饼不好吃吗?”
刘铁岭摇头。
“那是怕娶不着媳妇吗?可是咱家已经盖了新房,不用愁了啊。”
刘铁岭的眼神藏着他妈妈看不懂的东西,一种微妙的割裂感。他坚定的说:“妈妈,我要去墓里搬东西。”
“什么?你要盗墓?”他妈妈一惊,心悬到嗓子眼,那不是个正当营生啊。
“不是,”刘铁岭摇头,“我是搬到墓里住。”
“别饿着了!”他扭头看见母亲的身影在门口远远的挥手,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正是人间二月天。
屋暖酒香,过去的刘铁岭,现在的刘真佛,此时坐在火前,翻动着烤尸鳖。一层油滋滋地被烤出来,空气中弥漫着自然香。
“你要来一个吗?小蝶。”他一席白衣,笑着说,“外酥里嫩,肥而不腻,搭配清酒刚刚好。”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种词是跟他的衣服有关系,跟他人没有关系的。
黑暗处的猫妖走出来,还是娇小可爱的模样,眼中闪着倔强的光,“真金假佛,我来找你不是吃东西的。”
听她简要的说完前因后果,刘铁岭叹了一口气,“我很伤心。”
“不是为你死去的男朋友伤心,”刘铁岭说,“是你为什么去求姓宋的,而不是直接来求我呢?”
“虽然在我手里,你男朋友也会死,但是,都会死,不会有漏网之鱼。”
他接着说道,“姓宋的,他不是这个片场的,他是隔壁修仙的,每次修炼飞升,就要拿下榜首,位列仙班之际,他便撂摊子,不干了,来我们这边挖坑,这事隔壁都知道。这样的人,小蝶,你觉得靠的住吗?他不能做成事。”
“但我会埋,”刘铁岭总结,“而且我还有钱。”
“我跟他不一样,他只会□□,而我懂艺术。”
小蝶并不喜欢他,眼前的真金假佛,手上人命太多了,已经丧失了人性。但是想到许浅彤逃掉之后幸灾乐祸的样子……她的眉头凝紧了。
“小蝶,人死不能复生,”刘铁岭安慰道,“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你们本来人鬼殊途。”
“不能再让无辜的人送命了。”小蝶咬牙,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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