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降炮灰

“太岁巡年,诸邪避忌,起——”

乱葬岗里一声惊呼。

“白二哥!她还活着!”

华历1930年六月初六,昭城燕公馆。

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是燕少帅迎娶财政部长千金的大好日子。

然而本该热闹的礼堂此刻确是一片死寂。

新娘子和一个戏子私奔啦!

不管跟燕大帅有恩的还是有怨的,都纷纷装起了哑巴。此时此刻,谁敢第一个开口,必定是燕大帅现成的出气筒。

时钟滴答滴答,十三点整,自鸣钟的傻鸟咯咯两声,探出了头。

燕少帅站起来,一枪爆头,把自鸣钟轰了个粉碎。

紧接着带着几十个兵,开上军卡,逼停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紧急制停的时候,周小姐和那个戏子正搂在一起诉说衷肠,展望未来呢。

未来就是一片狼籍。

周小姐被送出国,戏子被打成了一团烂肉,扔到了乱葬岗。

戏班子受到牵连,老板散尽家财才保住了性命,腾出手为戏子收尸的时候捡到了杨符。

十二岁,周小姐的小丫鬟。

跟她一样被周部长打死的大小丫鬟还有三个,活了她一个。

真是,天降炮灰。

杨符扒着庙门,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荒山坟冢,近处破屋烂瓦,把这群神经病和薅她来的老天骂了个死臭。

一觉醒来,成了乱葬岗里的死尸,要不是她及时出声,差点被当场活埋。紧接着就被拉到了这座破庙里,双腿骨折,一身鞭伤,皮开肉绽,连呼吸都在遭罪。

她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受这样的苦?

明明她连挨饿的苦都受不了。

杨符捏着黑窝头,细嚼慢咽二十下,再喝一口温热的野菜汤,咽了下去。

嗯,绿色纯天然,低糖富纤维,多么标准的减脂餐。

如果她没有连续吃了两个月的话。

阿采端着粗瓷碗坐到了她旁边,吸溜吸溜喝完,一拍肚子,“饱啦!”

杨符冷哼,饱个屁。

阿采斜眼看她,“要不是你吃了我的,我肯定能吃饱。”

杨符也斜他:“要不是你多余救我,我都投胎转世成大小姐了。”姐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小肚子的肉都比你吃过的油水多。

阿采小嘴巴淬毒,“大小姐?阎王殿前三两金,没钱谁给你开后门走富贵路?做梦去吧。”

杨符嘿呀一声,一巴掌扣住这小子的脑袋,“没钱没钱,没钱赶紧去挣啊!”

“你以为挣钱那么容易的!”阿采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春熙班没了,大家走的走散的散,前儿个白二哥求到宝盛班那里,想串个场挣个赏钱,陈老板都没答应。现在白二哥只好每天去码头给人扛大包,哇啊啊啊……”

这嗓子不愧是练过的,嚎得杨符头疼。

白二哥就是私奔事件中被连累的戏班子春熙班的老板,本名白凤楼,目前被封杀中。本职工作干不了,去找其他工作,但因为他名气大,大家一看是他,碍于威慑,纷纷拒绝,他只好去码头扛大包。

要他只顾自己也就算了,偏偏他又养着一个干吃白饭的小子和一个卧床不起的病号,生活的压力成倍增长。

杨符每天啃着窝头,喝着菜汤,都感觉是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心虚啊。

但要出去找活干,扛大包肯定是扛不动的。

杨符眼珠一转,问:“戏楼里是春熙班的人都不要呢,还是单单不准白二哥上台?”

阿采啊了一声,呆呆回望杨符。

啊什么啊?杨符指着自己,“他们都不认识我,我去行吗?”

阿采宛如看傻子,“你也不会唱啊。”

小破孩子没见识,不会唱还不会写吗?

在荒村破庙里度过新手期的杨符发现了自己一个寒酸的金手指,她识字。

但在这个大部分人都是文盲的环境里,就显得有点用处了。

杨符对着水坑,把头发剪成极短的寸头,穿上阿采最珍爱的黑衣黑裤,脚踩一双草鞋和阿采一起溜进了城门。

昭城西南角有招工的地方,排着长龙。

杨符拉着阿采站在一边,看招工的内容。

力工、仆妇、车夫、纺织工、泥瓦匠、搬尸工——像她和阿采这样的小萝卜头,干的少吃得多,无人问津。

一个大婶很好心,“卖报去吧,像你们这样的小伢子,长得也体体面面的,做卖报的生意刚刚好。”

但卖报也要押金。

两人加一起也凑不出俩铜板,想叮当响都没资格,他们不配。

阿采怒了,“你不是要去戏楼?”

杨符叹气,“不撞南墙怎么回头?”

俩人还是去了梨园街。

这里是昭城有名的娱乐一条街,瓦子戏楼电影院,舞厅妓院澡堂子,应有尽有,是夜夜笙歌的不夜城。

两人来得早,大部分场子还没营业。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阿采带着杨符厚起脸皮攀起了交情。

但接连在三家旧交面前碰了壁,阿采梗着脖子蹲在路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去。

他不肯去,杨符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她一个各种意义上的黑户,谁也不认识,离了阿采连回破庙的路都不清楚。

但确实也不能再找以前的旧人,都说人走茶凉,白二哥虽然还在,竟然有一种墙倒众人推的凄凉感。

那旧人翘着兰花指,捏着小嗓,“他白二清高,得罪了贵人,我们可不敢。你们满大街问问去,谁敢收你们呐?不过你们这小模样都挺俊,出门左转南巷象姑馆,他们呀指定给你们一口饭吃。”

“我呸!”阿采简直要气炸了,“白二哥红的时候,提携他配了多少场戏!如今不是他当哈巴狗求人的时候了!”

杨符也觉得这位男大姐有些侮辱人了,不帮忙也就算了,怎么还带落井下石的呢?

杨符理解不了,只能类比顶流塌房,八方来贺。白凤楼不倒,后来人怎么居上?

但熟人路子走不通,现在该怎么办?

杨符拽着阿采在街上溜达,突然看见前边有人推推搡搡,好似在打架。

杨符在离远点和赶紧走之间选择了凑近看。

一间披红挂绿的门楼子,不大,但门前挂了一副十分吸睛的海报。

凤眼丹唇,全幅头面,但穿着一身比基尼的花旦,小嘴一嘟,小腰一扭,冲路人抛着媚眼儿。

呃......

这......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戏楼。

吵架的内容也不怎么正经。

穿灰布长袍的老先生拍着手上一叠纸,“说好了千字一元,我这五千字,你怎么就给了两元?”

一身短打的伙计斜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两元都是看您辛苦赏您的,你看看您写的这什么跟什么?唐明皇戏杨玉环,您倒是写贵妃洗澡啊!一折子四十分钟,倒有半个点是唐明皇跟杨国忠唱来唱去,昨儿喝了三回倒彩!”

“廖先生啊,咱这堂口的客人可都是奔着胸脯子大腿来的,吃不下两个大汉对月诉衷情!”

杨符听得一乐,合着是起点写手遇到了花市甲方。

俩人又你来我往吵了几句,最终老先生拿着两个银元骂骂咧咧走了。

杨符却是眼前一亮,老先生拉不下脸写艳戏,她不怕啊。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了伙计的袖子。

“大哥,你家要人写戏本子?我会啊!”

伙计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黑衣短打,小脸大眼,虽然有点黑,却是个小旦的好苗子,但要他写戏本?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小子,识字吗就往跟前凑!”

杨符笑容满面,“小瞧人了吧哥哥,您别看我年纪小,来头可是不小哦。”

“哦?什么来头?”

杨符拍了拍胸脯,行了个前朝皇室的旧礼,“虽然我家现在落魄了,但祖上也是有爵位的。中山靖王听说过没?我是他的八世孙。从小跟着我家老爷子读书,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考科举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戏本子?”

伙计鼻孔朝天,“戏本子怎么了?多少人念了几十年书也写不好戏本子呢?”

杨符扯着他就往戏楼里走,“是骡子是马拉来溜溜,我行不行的,写一段您不就知道了吗?不过哥哥,你家稿酬怎么算的?千字一元是不是少了点?”

“你小子,写得不好可不给钱啊。”

“行行行,都依您,纸笔拿来!”

两人渐渐走远,阿采被杨符的自来熟厚脸皮惊呆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欻欻跟了进去。

院子里摆了一张八仙桌,摆好了笔墨纸砚。

杨符端坐在桌前,一边研墨,一边问:“想看点儿什么?”

桌子边围了一圈人,这个说要看贵妃洗澡,那个说要飞燕脱衣。

吵嚷间戏楼老板提着鸟笼走了过来。

众人纷纷给他让开地方,杨符起来给老板做了个揖,问:“您想看点儿什么?”

老板打了个哈欠,抖了一下笼子里的小黄鹂,懒洋洋地说:“整天都是那些个陈词滥调,听得腻烦,你给来段新鲜的吧。”

新鲜的?

杨符心想,你一个见多识广的艳戏头子,跟我这要新鲜花活?

嘴上说:“您说的是,老故事一出来大家连戏本子都会背了,确实不太好。这样吧,咱们写个没人演过的,取自刘宋山阴公主事,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八夫争春》,您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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