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舐上信纸。
房里没有点灯,火炉充当着所有的光源。
鬼怜在火炉前站定,道:“物资都备好了,鸦衔剑那边问是否要做伪装。”
“不必。若是那边的人问起缘由,就说是受沈甜所托。”萧甜又问了一个和鸦衔剑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东方粱那边,情况怎么样?”
鬼怜仿佛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不太好。他的人里有内鬼,被废黜后,他本打算直接逼宫,但他埋伏的人全部被调走了。他发现得早,先去了封地处理,又得了程家兵,直接反了,但状态并不好,打下霂城后还在休整。”
“他被迫提早起兵,准备不足。”萧甜饮了口热茶,随手搁在茶几上,“苛捐杂税频出,民间虽怨声载道,也还不到揭竿起义的地步,自然对战乱有怨言。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个推翻皇帝的理由,最好十分有力,人尽皆知。”
鬼怜脸上的漫不经心随着他的话渐渐收回,吃惊道:“你——”
萧甜平静道:“你等的时机到了,叶怜。”
下一刻,泛着寒光的锋锐刀尖,就点在了萧甜的咽喉上。萧甜一动不动,更是全无慌乱神色,还有心情玩笑:“我小时候还抱过你。”
“你——”鬼怜勃然大怒,但看萧甜神情不似作假,又迟疑起来,“不、不会吧,真的?”
“假的。但你叫过我哥哥是真的。”
“……”
鬼怜收起了刀,六神无主地在原地踱步,房间里只剩他粗重的呼吸。过了片刻,他哑声道:“你是谁?”
“萧胜寒。”
“萧?”鬼怜面露疑惑,“什么野鸡家族,听都没听过。”
“萧家挤破了头才能站在叶家宴会的最外边,也不曾沾边叶家案,你没听过正常。”
“我不明白。”鬼怜说,“那你如今掺和我的事做什么?”
“你做事得力,省了我不少力气。”萧甜道,“步踏风从安乐那边套出一个消息,叶家案当年还有一个重要推手,似乎和皇家有关,我已叫他们追查。”
“……谢谢。”鬼怜哑声道。
“没事了。”萧甜看看窗外的月色,拢了拢斗篷往外走,鬼怜奇怪道:“去哪啊?”
“听沈甜的墙角。”
月上枝头,沈甜撑着窗子,饮一口沁凉的酒。院内寂静无声,月色嗡鸣。
闻人走到他身边,笑道:“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喝闷酒?”
沈甜撑着脸,让夜风能拂过他因酒意而发热的面颊:“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既然更愁,还是莫喝了吧。”
沈甜叹气:“我平生最敬佩一种人,就是不喝酒的人;也最怕一种人,就是自己不喝酒,还要劝别人不喝的。”
闻人失笑摇头,靠在窗棂上。他的声音总是低沉而有力,仿佛昼夜不息的海浪扑上礁石,在他身体里盘旋回响:“就知道挤兑我寻开心。”
沈甜朗笑,大饮一口,道:“我刚刚收到了师父的信。”
若是没有前缀,他所说的就是华御了。闻人讶道:“嗯,怎么?”
“他杀了姜屿。”
闻人沉默片刻,点点头:“无论如何,姜屿也杀了‘施清流’,早该血祭她坟头。”
“只是不知该不该告诉华澈,她本给了姜屿活路,大概听了又要伤心一回。”沈甜叹道。
闻人也觉得难办,沉吟片刻,道:“过了年再说吧。”还是拖字诀。
沈甜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大家心里头都不大好受。难得聚一块,得好好过个年,压一压血气。”
“嗯,你一直很有主意,照着你想的做就好。”闻人话锋一转,“还不知道你在愿母村的经历,讲讲?”
沈甜于是把如何买消息、如何用引魂铃入梦,如何砸碎愿母真身像……一直讲到他如何把暴露身份的三尺雪痛揍两拳。
看到闻人并不意外的神情,沈甜笑骂:“狗日的,是鬼怜叫你来的吧?我说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闻人笑了两声,算是默认,“所以你打算拿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沈甜很无奈。
两人吹了会晚风,闻人道:“刚刚听你说,你砸了那尊神像,我觉得很高兴……就像看到了十六岁的你。”
“哦。”沈甜摸摸鼻子,“当时其实应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也不知怎么,气得热血上头……”
他的声音慢慢小下去,无奈地笑了一下,清清嗓子,“好吧……当时虽然很生气,但我好像一分为二,一半的我说‘要徐徐图之’,一半的我……一直在想三尺雪说的‘随心而动’。”
“然后我就狂奔过去把那害人的东西砸了。”沈甜垂下头,“若是我当时知道萧甜做了这混账事,我也不会——也不会——唉,又得麻烦大家伙帮我擦屁股了。”
“祁钰做事稳妥,能处理好的。”闻人安慰他。
“临近年关,死了人,又被砸了神像,村子里会多难过,我想都不敢想。”沈甜撑着额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我不是没有做过。那些村民手中的人命不比我手中的少,但我其实也没有想过,要拿他们怎么办……”
“杀人偿命,要报官,从哪里得证据?要是私刑,我又怎么下得去手?他们也有家人要养,我杀了他们,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沈甜又开始喝酒了,好像希望能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月色都变成辛辣酒液从心脏冲走,吞入腹中,他艰难地、颇觉不堪地说着,“我当时那样生气,不仅是对三尺雪,更是对我自己。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本竟然想着逝者已逝,他们还有家人,还是让他们活下来吧。”
他语气已带了哽咽,“我有什么资格,替那些被残害的人原谅凶手?”
闻人说:“我想到,你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喜欢把‘天下英雄谁敌手’和‘我与我周旋久’混在一起说。”
沈甜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提起自己的黑历史,一下子泪也止住了,尴尬地抓头发,“你干什么?”
闻人笑道:“没什么好害羞,你应该知道,当年你臭屁又自信的样子在江湖上真是在发光,到现在也没能熄灭……”闻人伸出右手,朝天空抓了一下,“你只是藏到云后面去了。”
沈甜笑骂他说话肉麻,却放下了酒杯。
“你因为震北南下的毒,不得不留在生道休养,加之佘行天那件事……很多人都担心你,又怕打扰,便都来问我。我都说,你没事。”
萧甜坐在屋檐上,抬手,虚虚握了满掌月光。
“那时候我还觉得,你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豪侠。直到我那年来看你,看到你书桌那堆了几座小山,一半是刚处理完的,一半是准备处理的。我还有点高兴,以前要你坐下来看会书、写写字,比拉十头牛还难,如今也长大了。
“我想看看你的进步,回去好同师父和父亲讲讲。一挪开来,就看到你在写废的纸上留了一句‘我与我,周旋久’。”闻人一笑,“当时真叫我眼泪都掉下来。”
“你可别真哭啊。”沈甜有些难为情。
“当然没有。”闻人骗他,笑道,“再说,这句话本也不是这么用的,我笑你还来不及。不过,我知道你很难过。”
沈甜没有话反驳,但也不再喝酒。只是晚风如何冰凉,也无法将他酸疼的眼睛吹干。
“后来见你,只觉得你一次比一次稳重。也不是不好,罐儿说,总觉得你虽然还是爱笑,却不高兴,真讨厌。”
“这死丫头。”沈甜骂道,却又笑起来,揉揉通红的鼻头。
“所以听到你砸了那神像,我一下想,太好了,我们的清欢回来了。”闻人看向他,拍拍他的肩膀,“生命宝贵,正是因为只有一次,因此你会对人命心软,也会憎恨草菅人命之人。这并非罪无可恕的大错,你不必对自己太苛责。”
闻人认真道:“闯祸也好,热血上头也好,高兴点吧,你曾经也是三尺雪那样‘随心而动’的人。”
“可他……他是三尺雪啊。”沈甜突然泛上泪来,“他眼中人与草木并无区别,纵使这番他所杀之人并非无辜,但若有一日——”
“清欢。”闻人温和地打断他,“未事不可先迎。”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沈甜整个人都震颤,连酒意都去了。
这是当初在回春山,闻人反对他收萧甜为徒时,他的反驳。
“我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了?”沈甜喃喃,竟有些失魂落魄,“分明我从前最是恼恨他人口中的‘若是有朝一日’!”
“你看,刚说完你,你又在自责了。”闻人宽慰地拍拍他,“被蛇咬了尚且会怕井绳。”
“我……”沈甜撑着额头,他实在没办法说自己没有一瞬间将萧甜当做那条“蛇”,同样,他也无法马上将“三尺雪”和“萧甜”合为一体——“真不公平。”他沮丧地说。
没听见闻人说话,沈甜抬头,发现闻人神色奇异地看他。
“做什么。”沈甜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抱怨两句很奇怪?”
“这样优柔寡断还真不像你。”闻人说,“其实我觉得,心悦一个人,是应该好好和对方谈谈——”
“等等等等,”沈甜差点大叫出来,“你在说什么?!”
“……”闻人面露无奈,“连罐儿都看出来了。”
沈甜这下真熟透了,脸红脖子粗,脸捂在两手心里发热,闷闷道:“这、这么明显吗?我以为我藏得很好呢。”
“哦,你说自己?”闻人说,“其实我刚刚的意思是三尺雪应该来找你……算了。”
沈甜声音细如蚊蝇,从指缝里看闻人:“什么意思?他也……吗?”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
“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鬼怜了?”沈甜嘟囔着抱怨,“我说,难道他也……心悦我?”
闻人伸了个懒腰,笑道:“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敢相信吧。不过我有些好奇,你喜欢的是三尺雪,还是萧甜?”
沈甜趴在窗口上,让晚风给自己的脸降温,半晌才闷闷道:“……不都是他吗。”
一声轻笑传来,两人都抬起头,沈甜瞬间气得踩上窗台,探出身子朝屋顶喊:“三尺雪!”
“是萧甜。”笑声的主人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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