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锦言再次踏进温家大门,已是几天后的傍晚。对于他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径,家里人早已见怪不怪,只要他还能准时出现在医院,履行他作为医生的职责,便无人会过多苛责。
他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西斜的太阳还未完全沉入地平线,暖橙色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慷慨地洒满客厅。就在那片浓郁温暖的光晕之中,余希蜷在沙发上,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书。
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几缕碎发垂落在她白皙的颈侧,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微微晃动。她看得极为投入,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角无意识地微微抿起,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宁静而知性的氛围里,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
温锦言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那片光影中的身影上。连日来刻意用工作和酒精麻痹自己的努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胸腔里某种酸涩而滚烫的情绪疯狂翻涌,叫嚣着要破土而出。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贪婪又痛苦地望着,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骨子里。时间似乎都变得粘稠而缓慢。
良久,沙发上的人儿似乎感受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或许是看完了某个章节,她缓缓从书中抬起头来。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双清冷的眼眸里自然而然地漾开一层极浅淡的、几乎是习惯性的温柔笑意,声音轻软地响起:
“你回来了。”
这声问候,如同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最柔软的地方,瞬间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要让他失控地应声。
然而,就在他心神荡漾、几乎要沉溺的刹那——
身后,传来了另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带着笑意接过了话头:“嗯,我回来了。”
是温衍。
温锦言猛地清醒,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情绪。他眼睁睁看着温衍自然地从他身侧走过,径直走向沙发。
温衍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手扶住正欲起身的余希,给了她一个温柔而体贴的拥抱,随后,一个轻如羽毛的吻,极其自然地落在她的脸颊旁。动作流畅,充满爱怜,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余希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极淡的红晕,没有躲闪,只是微微低下头,那抹笑意更深了些,是全然接纳的姿态。
这亲密无间、无比“正确”的一幕,像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温锦言的眼底,刺得他眼眶生疼。
那点可悲的骄傲和可怜的自尊心再次疯狂作祟,试图掩盖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狼狈和刺痛。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讥讽的嗤笑,声音冰冷地划破这温馨的氛围:
“余小姐还没正式嫁进温家,这就打算长住下来了?”
“希希”这个称呼,他已经失去了唤出口的资格。而“大嫂”……他打死也叫不出口,更不愿承认。
那就叫“余小姐”吧。客套,疏离,公事公办,像一道冰冷的鸿沟,强行划清界限,也试图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体面。
余希似乎并未听出他话语里尖锐的刺,或者说,她选择忽略。她转向温衍,语气温和自然,接上了之前似乎被打断的话题:“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论文答辩了,前段时间因为订婚的事情,耽误了不少进度。我想着接下来这段时间,得抓紧追着导师把落下的部分补回来。所以……我就先回家住一段时间吧。”
温衍闻言,了然地笑了笑,伸手替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动作亲昵自然:“这么用功?是怕我在这里,会打扰到你吗?”
两人相视而笑,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与温情。
这画面太过和谐,也太过刺眼。温锦言只觉得再多看一眼,自己都会彻底失控。他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个空间里,感受着自己如同一个多余又碍眼的局外人。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大步朝着门口走去,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余希——她怀里还抱着那本让她方才如此沉醉的书。
白色的封面上,几个黑色的字体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思考,快与慢》。
温锦言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异样感,随即被更汹涌的烦躁和自嘲所淹没。
思考?
他现在只想逃离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他摔门而出,将身后那片温暖却于他而言如同炼狱的光景,彻底隔绝。
再次见到余希,已是两个月后。
这段日子,对于温锦言而言,是一种隐秘而煎熬的等待。关于她的消息,他只能像窃取零星光影般,从家庭餐桌上的闲聊中,小心翼翼地捕捉。这甚至成了他最近一反常态、按时回家的唯一动力。
他会状似无意地听着温衍用温和的语气提及:
“希希最近在全力修改论文,熬了几个通宵。”
“好消息,希希的论文盲审通过了。”
“明天是希希答辩的日子,希望一切顺利。”
他从别人的口中,拼凑着她的行踪,感知着她的生活。每一个信息都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却又迅速归于沉寂。他没有合适的身份和理由去找她,哪怕只是拨通一个电话,发送一条短信,问候一句最简单的“你好吗?”。
温二少平日里在万花丛中游刃有余的那些手段,在面对余希时,仿佛全部失了效。他无法将她等同于那些可以随意调笑、逢场作戏的女人。他心底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怕一丝一毫的轻慢,都会玷污了那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也怕唐突的行为,会引来更彻底的疏远和厌恶。
夏天带着灼热的气息如期而至。一个傍晚,温锦言刚踏入家门,便看见了客厅里的身影。
余希和温衍像是刚刚约会归来。她穿着一身质地轻盈的素色长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露出纤细的脚踝。脸上带着些许运动后的红晕,眼神清亮。
看到温锦言,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抹浅淡而客气的笑容:“锦言?你今天在家啊,好久不见了。”
“嗯。”温锦言压下心头瞬间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好久不见。”
两人不痛不痒地客套了两句,关于天气,关于彼此近况,干巴巴的,透着显而易见的生疏。
就在温锦言以为对话即将尴尬地结束时,余希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自然地提起:“对了,下周我们学校举行毕业典礼,你要来参加吗?”
温锦言闻言,心脏猛地一跳,一股突如其来的惊喜像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几乎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不确定:“可以吗?”
问完他才觉得这话傻气,他一个外人,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算什么?
余希似乎并未觉得他的反应异常,依旧温和地点点头:“当然可以。”
喜悦刚刚冒头,理智却又迅速回笼。温锦言几乎是脱口而出,试图确认某个他既期待又害怕的答案:“就……我一个人去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题蠢得无可救药,简直是自取其辱。
果然,余希的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却精准地刺破了他那点可怜的幻想。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清晰地划清了界限:“我父母、伯父,还有阿衍都会去的。”
原来如此。
他只是“其中之一”。
是受邀名单上最无关紧要、甚至可能多余的那个。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分上,顺带的、客套的邀请。绝不是……最要紧的那个。
温锦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刚刚涌起的那点热度迅速冷却,只剩下满腔的自嘲和苦涩。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或者再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不同的意味。但余希已经微微颔首,转身轻盈地踏上了楼梯。
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二楼走廊尽头,看着那扇属于温衍的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咔哒”一声,清晰地隔绝了两个世界。
温锦言独自站在原地,客厅里空旷而安静,方才那短暂的对话像一场幻觉。只有那句“我父母、伯父,还有阿衍都会去的”还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提醒着他可笑的位置和注定徒劳的心思。
毕业典礼?
他去了,又能怎样呢?
无非是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站在温衍身边,接受着属于他们的祝福和圆满。
这邀请,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凌迟。
余希人生的重要时刻,即便明知于自己而言更多是难以言说的痛苦煎熬,温锦言最终还是去了那场毕业典礼。
他无法说服自己错过。他想亲眼见证她学有所成的荣光时刻,哪怕只能作为一个遥远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余希攻读的是艺术史。当她在庄重的乐声中走上台,从院长手中接过那卷象征圆满的证书时,阳光恰好打在她沉静而专注的侧脸上。温锦言站在家长区的边缘,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透过手机的镜头,将这一刻悄然定格。
黑色的学士袍,方正的学士帽,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沉静的气质中透出难得的书卷气。粉色的垂布为她增添了一抹属于这个毕业季的柔美。温锦言站在几步之外,隔着人群,用手机悄悄定格了这个瞬间——这是他唯一能正大光明存下的、属于她的影像。
合影环节,摄影师招呼着至亲上前。余希自然地站到温衍身边,余父余母和温父也带着笑意簇拥过去,画面和谐圆满。温锦言脚步迟疑了一瞬,随即自觉地向后退去,最终站在了最边缘的位置,仿佛一个不小心闯入的局外人。
“锦言,过来一起啊。”温父侧头招呼了一声。
“不用了,爸,我帮你们拍吧。”他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语气轻松地拒绝,顺势举起了手机,将自己隔绝在镜头之外。
最终的照片里,温衍与余希并肩而立,接受着长辈们欣慰的目光,笑容得体而登对。而温锦言,只留下一个拿着手机的、模糊的侧影,被永远地定格在了画面的最边缘,与中心的圆满格格不入。
然而,隔着相机屏幕,隔着那短短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而贪婪的镜头,死死锁定了那个穿着学士服、站在他大哥身边的纤细身影。
那眼神深处翻涌的复杂情愫——不甘、渴望、嫉妒,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灼热——比六月午后的阳光还要炽烈,还要滚烫,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灼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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