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悬没急着开口，他将那把他清洗后恢复原貌的剑放在膝上，剑的样子细细印在了他的瞳孔里。
剑身如流动的水银，在窗外月光映照下泛起冷光，刃边薄如蝉翼，刺穿了夜幕。视线往上转，剑柄呈银龙环绕状，镶嵌的鸽血石切割成六菱形被星芒凹槽包裹着。
这把剑在孤寂的六百年时光里一直陪伴着他，看得久了，闭上眼也能清晰勾勒出它的模样，如果有材料他说不准还能仿造出一模一样的一把。
他知道自己附在剑上，剑的防御机制使它被困在原地，他也动不了。后几百年的他早已厌倦，他把剑放着石头上，任凭它被尘土遮掩了锋芒，不再为它擦拭。
沉睡中的他感受到剑似乎被某种气息所引动，他也因此从沉睡中醒来，没想到的是剑随之解封，他可以跟随剑离开那个鬼地方了。现在想来，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旧识，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唤醒了剑。
“我能感受到，它很喜欢你。”明悬说着将剑递给了仇长生。
仇长生双手接过，细细摩挲，他很熟悉这柄剑被剑鞘包裹着的样子，很少这般仔细的端详剑身的真正模样。
仇长生视线被剑柄龙头的鸽血石吸引，宝石的颜色和少主生前常佩戴的额饰吊坠很像，一样夺目。少主出发寻长生蛊王的时候还戴着，回来后却不见了。
“这把剑叫什么？”明悬的声音将仇长生的注意力从剑身上吸引回来。
“名唤朔绛，原本应是有剑鞘的，是庄主夫人在少主你出生前为你锻造的。”仇长生坐的十分端正，话语也是一板一眼的。
少主降世的那夜，正值初雪。云破月来，皎洁的清辉洒落人间，仿佛是为他铺就的银霜之路。
然而这吉兆并未带来祥瑞。夫人生产血崩逝世，诞下的少主自幼体弱，药石不断。庄主爱妻及子，为其踏遍江湖，寻尽天下名药。奈何天命难违，少主八岁那年，庄主亦撒手人寰，将窥白山庄与一句“让他活着”的遗言，留给了继位的二庄主。
正是从那时起，少年心中埋下了一颗逆命的种子——既然天不容他，他偏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比任何人都久！
风水世家子弟，自幼便与铜钱剑亦或桃木剑为伴，少主却是个例外。少主的母亲出身剑术名门，留给他一柄倾注数年心血铸就的利剑，名为朔绛，吹毛断发，世所罕见。他也如母亲一般，不爱玄奥风水，独爱剑光凛冽。
药谷谷主曾断言，他活不过二八之数。庄主为稳家族根基，早已立下顺位继承人，由二房一脉传承风水正统。故而，无人逼迫他研习那些风水学说。
江湖有传言，极北雪原深处雪山之上，千年雪莲可活死人、肉白骨。庄主身为当时绝顶高手，在窥白山庄唯有他，或有一线希望采得雪莲。族中其他高手，或能力不及，或认为少主短命不值得，庄主唯有孤身前往。
窥白山庄的人所长，终是风水御鬼。面对酷寒天气、凶兽毒物、绝境，庄主拼尽最后一口气，将装着雪莲的玉盒里交到雪山外接应的弟子手中，本身已是奇迹。
他带回了雪莲，自己却未曾舍得服用一口，甚至来不及对少主留下只言片语。身后事既了，他便安然阖目，去那黄泉之下，寻觅爱侣的踪影去了。
用了雪莲，少主的身体从此好转，也从此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心求长生。
长生之途何其飘渺，少主自八岁起苦练武艺，在药谷谷主断言他活不到的二八年纪，终于寻到了一线希望。
江湖还传言，极北之地深处雪山之巅有一蛊虫，乃蛊中之王，可使人长生，千年前的药谷谷主便是如此得以长生，后不知所踪。可江湖上那么多人追求长生，在那生物难以存活之地寻到传说中的蛊王哪里容易。
少主又苦修了数十年，习得了庄主的高度，他踏上了征途。
这个世界没有真气，再怎么修炼也无法超越身体的极限，踏入雪原的后果已有前车之鉴，二庄主等人极力劝阻，都没能改变少主的心意。
仇长生当时也只是一个在少主心里有些分量的竹马，寻长生的路十死无生，仇长生却不敢劝，少主也不停留。
就这样，少主独自冒险，俩年后，远方传来噩耗。在极北之地外的镇子上，窥白山庄的酒楼产业门口，一蓬头垢面的男子直挺挺的倒下，吓呆了一众人。
那样子活脱脱像乞丐，难免倒了食客的胃口，酒楼的人正欲将男子挪走，余光瞟见了男子怀里露出的剑柄。
也是因为少主的剑全庄人认识，不然少主真的要被扫地出门了。
顾不得营业，管事请了当地最好的医师，换来的只是摇头叹气，不得已的管事用药王谷出来的最好的药吊着，快马加鞭送回了山庄。
少主被送了回来，仍是那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少主的一手握着剑，一手按着胸口，庄人想给少主清洗换一身衣服，却都无法扳动他的手分毫。
仇长生是在少主的贴身小厮的带领下前去给少主梳洗的，或许是仇长生身上有少主熟悉的气息，少主松开了护着胸口某物的手。
仇长生将剑拿了下来，发现了胸口处的玉盒，仇长生没有心情打开，放在一旁，精心照顾少主。
二庄主请来了药谷的长老，却无济于事，少主还是没有醒来，用药吊了俩个月后，失去了呼吸。
仇长生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立志求长生的少主会将蛊虫贴身放在胸口，而不使用，那少主寻求长生蛊的用意何在？
后来，那柄剑放在了少主的主墓室，摆在少主棺材的旁边，那个盒子也是。
直到守陵百日的仇长生打开了盒子，这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蛊虫。
蛊虫钻进了他的身体，当时他并不知那是长生蛊，如果是长生蛊的话为什么少主不用？少主不在了，他也不在乎那个蛊虫是何作用，活着他守陵，死了他陪葬。
沉睡后从棺材里被挖出来的仇长生知道了那盒子里装的就是长生蛊，苏醒后的那一晚，仇长生一直在想，或许如果他早些打开盒子，就能救下少主了，就这样他想了一整夜。
“我和你关系很好吧。”明悬用坚定的语气说。尽管仇长生只说了关于明悬的事，基本不提及他自己，只说了句他是明悬的守陵人，可明悬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得出这个结论。
仇长生沉默，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少主那算不算好，最后只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立刻转换话题：“少主喜欢这里吗？”
“喜欢。”明悬长着一副水中月的模样，浑身自带一股疏离感，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蜷缩着揪床单，偷偷抿嘴又快速放开，无端让仇长生觉出一份可爱。
仇长生偷笑一声，不等明悬反应过来，他又向明悬讲述了现在的世界，有着几乎神奇的手机，便捷的交通，平等的观念……
见明悬脸上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仇长生问了句“你想看看手机吗？越征很乐意借我们看看”，又补充道：“我也会努力自己之后赚钱买的。”
仇长生说着做了个从某短视频APP学到的加油动作，随后又觉得有点幼稚，迟疑着收回手藏在身后，眼色乱瞟。
“我们一起赚钱，等你买到了我再看。”
听此，仇长生一怔，喏喏答应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觉得此时的世界很好，他和少主都只拥有彼此，他和少主是“我们”。
“你别唤我少主了，喊我名吧。我也唤你句长生可好？”明悬虽是征求仇长生的意见，却是肯定的语句，不等回答便真切的喊了一声“长生”。
仇长生虽然嘴上一直唤的少主，他心里却不止一次喊过明悬的名字，在无数思念辗转的夜晚。
他张了张嘴，俩个字滚珠似的在他喉咙里转了又转，最终低声喊了出来：“清规。”
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带着清朗笑意的“嗯”。
昏暗的月光下，仇长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床头昏暗的灯光照见着一人一鬼相对的面孔。
聊到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明悬不需要天天睡觉，仇长生走了一天，也该困了。仇长生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哈欠，明悬这才惊觉。
明悬：“睡吧，我先回房间了。”
说着，没等仇长生回答，明悬门都没开，直接穿墙出去了。毕竟夜晚的风一吹，困意都得消散几分。
仇长生来不及把剑还给明悬，犹豫了半响，把剑往床里头放了放，让本就逼仄的单人床显得更加狭窄，他与剑同塌而眠。
很快，屋内的呼吸声变得绵延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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