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什么表情?”暮蝉气得手脚并用,与他讲道理,“我高高兴兴地来找你玩,你这么不识好歹,骂我,凶我,还不给我道歉,还赶我走。”
池渊看她指着门外,眼皮重重一跳。
想为自己辩解:我没赶过你,是你自己喊着绝交啊不学啊就往外跑,拉都拉不住。
但他忍了忍,屈服道:“对不起。”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小姑娘突然就偃旗息鼓,她别扭地扬起脸:“你知错就好。”
“错了错了,暮三小姐宽宏大量,给我一个机会将功补过?”池渊虚握暮蝉肩膀,将她往书案前推,“请坐。”
他在暮蝉身后半圈着她,一手撑着书案,迟疑一下,轻握暮蝉的手,带她一笔一划写了几遍她的名字。
“呐,暮、蝉,你自己试试。”
池渊望着暮蝉认真的模样,心中暗自思忖:
脾气很大,爱耍小性子,动不动生气,不过倒是很好哄。管它三七二十一,出了事先道歉,总不会错的。
他一脸愁容,叹了口气:我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吧……
“你叹什么气?嫌弃我写得丑吗?”
池渊回过神,见她撅着嘴一脸不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他低头看去,想夸奖一番:“这字……”
……这字真丑啊!
鬼画符么?
暮大人一手自创的“飞鸿体”远近闻名,暮蝉没有传承到半点天赋吗?
望着暮蝉期待的目光,池渊做了一个违背底线的决定。
他也开始睁眼说瞎话:“这字……极有大师风范呐!”
暮蝉一脸问号。
“字如其人,一看三姑娘便是随性洒脱之人,日后必定不凡,闻名天下啊!”
暮蝉被夸得十分高兴,“尾巴”快摇上天了。
方才的不愉快被她全部忘在脑后。
池渊一边带她习字一边套话。
“暮蝉,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你呢?”
“七岁,正比你大一岁。”
“……”暮蝉不服气道:“我也快七岁了。”
池渊一挑眉:“好巧,我也快八岁了。”
“……但是我生辰蛮大的,四月十二。”
暮蝉对此好像有什么执念,池渊对比大小没兴趣,不过对逗她很有兴趣,他忍着笑:“是挺大的。”
暮蝉轻舒口气,心满意足:“你呢?”
“正月初九。”
“……”暮蝉一甩笔,将墨渍甩了一脸,比输了,心中憋闷,但又无从发火。
池渊吃准了她不会得理不饶人,便更不会无理辩三分。看着她花猫一样的脸,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了,不学了?”
暮蝉撇了撇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得继续闷不做声写起来。
“快七岁了,怎么不去学堂?”
暮蝉理直气壮道:“不爱念书呗!”
池渊噎了一下,随手拿出昨日学堂讲的诗文:“你不识字?”
暮蝉懒懒散散地倚着书案,斜扫一眼:“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池渊投去欣赏和不解的目光,暮蝉还一门心思与那狼毫笔缠斗。
……这笔是废了。
池渊给她换了一支新的:“不是不爱念书吗?”
“是啊。”
“……那你怎么还识字?”
“哦。我阿娘爱看书,总抱着我念,听着听着就认得了。”
难怪暮大人不着急暮蝉入学堂,任凭她在外面“鬼混”。
“池渊,到底怎么写呀?为什么你的字这么好看?我也是这么写的呀!”
或许是发现暮蝉于此道上实在不堪造就,所以没将飞鸿体传授给她?
池渊看着纸上的鬼画符发愁,实在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他叹一口气,握起暮蝉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别着急,慢慢来。”
那一日,直到天色渐晚,暮蝉才被暮大人领回府中,池渊看着书案上厚厚一沓宣纸,和被暮蝉写急了揉起来扔了一地的纸团,沉默半晌。
暮峥看见满脸满身墨渍的暮蝉,只是客气地向池渊表达歉意。
池渊不由得为暮蝉揪心,怕她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
谁知暮峥牵着暮蝉走回家,不骂反夸:“欢欢出息了呀,终于知道改改你那一手狗爬字了。”
暮蝉被逗得跳脚,叫嚣着:“爹爹,我再不理您了!”
没一会,她又转眼忘了,忍不住向爹娘炫耀:“我可以写好名字了!”
“呐,好看吧!”
只是简单的写好名字而已。
暮峥却十分自豪,将暮蝉举起来转圈:“泠儿,你看到没,我女儿就是有出息!咱明天去醉仙楼,犒劳犒劳欢欢。”
“有出息时成你女儿了?行了行了,快放欢欢下来。”沈泠一边给暮蝉擦脸,一边笑,“我看呐,这身衣裳也不要洗了,收在箱子里,留作纪念吧。”
当时,池渊猫在大桃树阴影中,偷偷看了许久,心中落寞酸楚,直到暮家熄灯睡下,他才回到房间,慢慢收拾。
池方父亲姓方,侍奉侯府两代,安平侯很尊敬他,池渊跟着叫他方老。
方老曾与池渊解释:“侯爷年少是也是个极其温柔的翩翩少年郎,是因为失去了世子的阿娘,才变成如今喜怒无常的模样,还望世子体谅侯爷。”
池渊听了,难过了许多天。
如今便更加难过。
若是阿娘还活着,他是不是也能像暮蝉一样?爹爹慈和,阿娘温柔。
他一定可以少挨很多骂,他的阿娘一定不会忍心看父亲动不动就让他罚跪。
阿娘若是活着,世界上就会有很多人爱他。
池渊想起自己第一次写字,也用不好笔墨,不小心甩在衣裳上。父亲最厌脏,极其厌恶不耐地看了他一眼,叫他自己洗干净再练字。
那时下着雪,冷极了,年幼的他不会烧水,就着一盆冷水浆洗,笨拙地洗了半日,洗干净时已是双手通红。
年幼的池方来帮他,却笨手笨脚地将一盆水撒了,满院子都是,安平侯下朝回府,将池渊痛骂一顿。
池渊站在飞雪中,只觉得双手冻得很疼很疼,疼得都没办法抬起来将眼泪擦干净。
那时池渊还想着哄好父亲,叫他不要生气,四处打听,跑过十条长街弄巷,终于找到醉仙楼,买了父亲最爱的松子百合糕。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新鲜出炉的糕点,满心欢喜献给父亲,不想惹得他掀翻在地,勃然大怒。
那是池渊第一次被罚跪,雪地又湿又冷,他冻得直哆嗦,从晨风瑟瑟直跪到日落西山,不知何时晕过去。
再醒来时,府中便没人提起这件事。
池渊不明白,父亲为何对他满是厌恶,直到现在都想不通。
唯一想通的是,他稍稍长大晓事,有了自尊,再也不会像年幼时一般,卑微、急切、慌张地费尽心力讨好父亲了。
暮蝉来习字这一日,父亲没有考校功课,也没有看他练功习武,更无从因一丁点错误便将他扔到外面罚跪。
池渊开始期待暮蝉的到来,期待每日散学时能见到暮蝉等候在侯府门前,笑意盈盈地向他招手,欢呼雀跃着扑过来。
可暮蝉突然就不来了。
他又开始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只是心中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枯燥无趣久了,竟然产生毫无来由的怨愤。
暮蝉平日都做些什么事?
为什么不来找他了?
池渊除了跟暮蝉在一起,生活再无一点牵绊和快乐。
可暮蝉不跟池渊在一起,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暮蝉能自得其乐,池渊却没办法再忍受难过的生活。
他很想趴在墙头,看看暮蝉在做什么,可又很害怕正好和暮蝉遇上。
他这时才真正后知后觉,他真的很想她,很期待她的到来,很喜欢很喜欢她,很高兴和她做朋友。
池渊数着时间,暮蝉有整整五日没有出现。
池渊出门听学,散学回府时,都忍不住看暮府一眼,他甚至想去敲门,问问暮蝉去了哪里。
但也不知在跟谁怄气,看一眼,便扇自己一巴掌。
逼自己不看,却没办法逼自己完全不想。
他每想到一次,就要难过一次,难过了千遍、万遍,积攒的难过便成了压抑的、无处疏解的愤怒,满腔怒火,令他痛苦万分。
他听不进去课,也背不下去书。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没人知道他怎么了,更没有人在乎。
于是,那一日,安平侯考校功课,竟发现他一字不会。
安平侯命他滚去罚跪,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起来。
池渊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字不发。
安平侯将书砸到他身上:“聋了?哑巴了?”
池渊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勇气,蹲下去将书捡起来,直视安平侯,一下一下把书撕了个稀碎。
安平侯冷笑一声:“你发疯给谁看?”
胳膊拗不过大腿。
这是池渊人生中第一次反抗,也是池渊人生中第一次挨家法。
他在接连不断落下的的板子下痛得起不来身,泪如雨下,可是这一次却不想认错,便只能死死咬住手臂,一声不发。
这时,他又想到暮蝉。
看到她狼狈又兴高采烈地讲自己直捣人贩子老巢。
看到她在一片青葱中笑意盈盈,娇艳夺目。
看到她花猫一样的脸,笑嘻嘻地声称要将醉仙楼最贵的菜都点一遍,暮大人老老实实地叠那沾满墨渍的衣裳,沈夫人温和地梳理她缠在一起的长发。
他将满腔不甘与怨愤化作一口气,告诉自己也应该向暮蝉一样。
狼狈,却骄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