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被我爹送进了一个体修门派,但或许因为我是藤族人,师父觉得我修习无望,从不教我任何功法与本事,我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厉害,在那个门派里,日日都被师兄师姐摁着狠命地打。”
“师父后来告诉我,我爹将我送到那里,便是想要我在里面被人打死,他再带着我的尸首来这里讹钱。”
她的师父经常同她说,师门对她很好,像他爹这样坏心眼的人送来的孩子,师门仍然不计前嫌地收留了,若是婴苛还跟着她那位窝囊的阿爹,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了。
虽然婴苛在门派之中总是被打的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那也只是因为她太弱了,怪不得别人。
在这个世上,师父和师姐师兄们才是愿意对她好的人,师门才是她的家,外面天寒地冻,这里最起码能给她口饭吃,一张榻睡,让她不至于流落街头。
日复一日的,她竟然也渐渐觉得那个门派确实是一个好地方。
有一次她被打断了骨头,表面上虽然没有创口,可一旦动作便会拉扯到伤处,疼痛难忍,苦不堪言。
虽然师父跟她说不是什么大碍,过几日就会好,但她疼的厉害,实在受不了,偷了些银钱找到了机会偷跑出去想要找大夫给自己看一看,却在街角的一张破席子上遇到了自己的阿爹。
那时的婴苛又疼又气,她捂着腹部,佝偻着身子站在那个男人面前,本想指责他、质问他,将他教训一顿。
又或是向他哭诉自己处境,让他带自己走,两个人一同露宿街头也好,再也不回去那个日日挨打的地狱。
但婴苛那日却什么都没能做。
她的阿爹骨瘦嶙峋,脸上是被冷风吹裂的伤口,手上满是冻疮,正苟延残喘,衣不蔽体地在大雪之中沿街乞讨。
他连一双鞋子都没有。
婴苛退缩了,她此时突然觉得师父说的对,即使逃跑了又能怎样,跟着她的阿爹,也只有死路一条。
她决定不与阿爹相认,但是看着面前那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被大雪埋住了一半的身子,挣扎求生,最终还是不忍心,于是她买了几张饼,又留了大半的银钱给他。
他拼命地磕头,感谢婴苛的大恩大德,说着些善人善报的吉祥话。
婴苛知道他没能认出自己,但也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可是过了几天,几个师兄凑在一起闲聊,他们说那天街上死了个乞丐,是被饼噎死的。
门派中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在听一则笑话,这样一件惨事被他们像是嚼了一口甘蔗一般,甘甜的汁水吞下去,渣子吐出来。
只有婴苛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死的那人应当就是她爹。
那天的饼太干太硬,他饿了太久,吃得太急,一口饼卡在嗓子眼,生生噎死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被师姐一拳头狠狠砸在脸上,那一拳将她砸出了一大口血和几颗牙,砸的她眼冒金星,在地上趴了好久好久。
她头一回觉得,被人打竟然这么疼。
后来她在门派里找到了她阿爹替她签的生死状。
签下了这个状,意思便是将孩子托付给了师门,父母不再过问。
不论生死,听天由命。
并且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两枚银买一杯拜师茶,他应当是拼了命才凑齐了这些钱,给婴苛找了这个好去处。
她的阿爹从来没有想要通过她的死得些什么钱财,都是她师父骗人的。
婴苛好似是回到了那日,天地一白,冷风打肌肤,挖髓削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她踩着厚厚的雪,雪水渐渐融化,湿透了她的布鞋与棉袜,将她的脚趾冻得青紫。
她看着面前濒死的骨肉至亲,盘算了所有的好坏利弊,最终丢下了几块干巴巴的烧饼,头也不回地离开,选择将那不堪的一切都甩在了身后。
她自顾自地大发善心、自认为不计前嫌地施舍救济,却不知道自己将会阴差阳错成为那个害死了他的凶手。
老天安排了这样荒谬的一出戏,若是没有自己的推波助澜,怎么会如此顺利地演完。
她费尽心思,成了这个世上最愚蠢的人。
婴苛还记得她临走之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阿爹只是抱着饼却始终都没有吃,她奇怪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不吃?”
那个人笑了起来,嘴角因为干裂扯开了几道血口子,他说:
“阿爹舍不得吃。”
这句话堙没在了呼啸的大风与无边的飞雪之中,没能留住婴苛的脚步,也没能让她再回头看一眼。
直到咽气前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婴苛早就已经认出了自己。
这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第二日便停了,暖春转瞬即至。
“我若是那日留在门派里,不跑出去找我爹,不去买那饼,那他或许就不会死。”
“我错了。”
她做错了,她为什么就没有再好好地想一想,如果一个人饿了,要买什么给他吃?
为什么要买饼,为什么不买窝头、不买汤面、不买馒头?
她为什么不再买碗汤、买杯茶水、买些米粥?
一张饼,到底要怎样吃?
撕开吃、掰开吃、切开吃、还是啃咬着吃?
亦或者是,她跟着阿爹一起走呢?
她若是在一旁看着他吃,他还会被噎死吗?
若是她选择两个人相互依靠,相依为命地走下去,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她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这些问题,却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
“我离开了那个门派,但却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一直在街上流浪,后来我拿到了公子扔到路边的金馃子,进了昭未央宫,在宫中一切都变得很简单,任务是什么便去做什么。”
“任务顺利完成,那便接着做下一个任务,若是失败了,便死。”
婴苛面无表情,她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此刻讲述的完全是个陌生人的故事。
珍珠有些抱歉地看向婴苛,她没想到这会让婴苛提起了往日的伤心事。
她终于明白为何婴苛总是纠结于一句命令,一条规则,日日固执、死板又纠结,一段话可以翻来覆去地琢磨千千万万遍,让她向东行她绝不会偏差一毫一厘,她没有个性,没有主见,不知道自己有何事可做,何处可去。
是因为她不敢,过去的她也曾凭心而为过,她的“不听话”最终却害死了自己的至亲之人,一个行差踏错,对过去的她来说,便可能会是日暮途穷。
珍珠张了张嘴,但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没有亲身体会过婴苛的绝望,刀子没有砍在自己身上,不能轻易地说可以与她感同身受,自然也不能说些劝解她看开一点、放下过去之类的话,珍珠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不断的重复一句:
“不是你的错。”
婴苛没有再说什么,屋内一时一片寂静。
珍珠眼见着气氛越来越僵,赶忙出声打岔:
“婴苛,明日咱们去鼎乐楼,那里有两界出了名的水晶乳猪,三脆鹌子羹、姜淹虾蟹……还有只在鼎乐楼中才有的上好的红柑酒,很是酸甜爽口,专门解腻用的,与乳猪一起,两者堪称绝配。吃过之后我们再去街上看悬丝戏,听小唱,可有意思了,那里……”
婴苛猝不及防被珍珠突然走岔的话题带跑,从那年纷飞的大雪中逃了出来,坠入了这五光十色的妙欲城中。
珍珠在山寺静院给鹤古念话本锻炼出的说书技巧如今也算重新派上了用场,这样绘声绘色的描述明显将婴苛给说愣了,让她有些莫名其妙却又不由自主地听得入了迷。
珍珠说得越来越激动,她一把拉住了婴苛的手腕,连带着将她手上杯子里的水又晃出来了一些,婴苛当即两眼发昏,她另一只手急忙伸进兜里将帕子拽了出来,将桌子上的茶水擦净。
在珍珠身边待了三天,她的心病都快要被医好了。
婴苛将帕子收了起来,她攥紧了手中的茶杯,紧张地抿了抿唇,尝试着在心中也学着珍珠的话游说自己,
这些事情,公子没说能做,也没说不能做,所以她应当是……
可以做,对吧?
珍珠三下五除二就将两个人明日的行程安排得妥妥当当,盘算好了要带婴苛在这妙欲城中吃喝玩乐些什么,珍珠摸着自己干瘪的荷包,眯起眼睛陷入了沉思。
她得先找人借点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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