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二)[番外]

离开是必然的。

我还是很看好我们公司。我相信大老板的才智,也相信在他带领下公司能按既定的蓝图守好这片江山。但我毕竟不能单纯为别人的江山卖命:老大也多次找我,他们CEO甚至跟我亲谈了一次,开价厚道。我跟那个方向实在无缘,就亲疏上分析,跟着老大干与跟着大老板干我都是嫡系,考虑到资历,跳过去还不如留在蟹壳。

“大象还在谈吗?”她神情专注,显然已进入状态。

我摇摇头:“他们的薪资跟开玩笑一样。”

“我知道在独角兽当中他们不算很大方的,但公司正在上升期,况且还不曾上市。你有询问过期权的部分吗?”

“当然。实际上他们高招组的HR自己都承认工作不好做,我不理解,也许是利松太不一样了。有时候我觉得销售出身的CEO才是一家上升期公司的最佳选择,财务或供应链则刚好相反,这样的CEO适合登场于黑暗中。”我挠了挠眉毛,“说到这个,有一件有趣的事情,顶级机密——你知道他们是一家估值很高的独角兽。”

“嗯哼。”

“他们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当然了。”

“所以,在为员工配发期权的时候,”我故作神秘,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他们会按照自己公司内部估值来给每股定价,举例来说,按每股价值五百美元给你……”

“什么?”潘德小姐一下子倾过来,忍不住地笑,“你认真的吗?”

我也没忍住笑,手托着她,点点头:“当然。跟大象的人不一样,我不会拿薪酬的事开玩笑。他们无法提供确切的数据给我,不过单是‘内部估值’这个说法就已经是面大大的红色旗帜了。我没打算继续推进,我的时间有限。”

“所以鲁德拉那边……”她重新坐直。

“我不打算去。修文跟我定位重复,他更偏技术面,所以被派出去拓展边境的人肯定是我。工作内容当然比起现在会更有趣一些,但落实到每日行程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我顿了顿,“现在市场不好,我情况尴尬,可挑选的机会不多。”

“姚。姚,看着我。”她捧着我的脸,“你有三个现成的录用通知就握在你手上,三个!别那么说自己。”

“谢谢你,宝贝。”我勉强笑了笑。片刻,我说:“至于第三个,我觉得我还有需要考虑的地方。”

“可你对这个机会明明很感兴趣。”她面露不解,“C字头,首先——就是一件很好的事。社区团购如何落地又是你最感兴趣的领域,有时候我甚至担心你为了这个回上海。”

“我不会去上海那家公司的。”我撇撇嘴。她笑得肩膀都在抖,我也忍俊不禁,接道:“你记得我跟你说我在那里见到了乔瑟琳吗?”

“这种重磅消息实在叫人很难忘记。”潘德小姐仍然笑着,只是她此刻望向我,眼中多少含了探寻。

“我以为你们接触不多。”我先发问,“她给你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是不多。你是对的。”她淡淡的,向后一靠伸着懒腰,“乔瑟琳蔡,可怕的敌人,可爱的朋友。我本来还在想你至少会为那里有个熟人而感到放松一些。”

“那也要看这个熟人是在那里做什么。况且她还没有离职。我敢说利松到今天都不知情。”我理着头发,好半晌,道,“那个创始人,我们之间的联系相当间接。我是说,我确实在这行打造了一些声誉,但我应该还没有重要到让这种层次的老板亲自跟我做初步接触——我知道初创公司人们常常亲力亲为,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不是这种‘为’法,他的房地产背景让他创业创得像摇滚巨星开演唱会。

“所以,我有这种猜测,一个还未证实的猜测。”我深深吸了口气,“我觉得想找我去帮手的人,其实是乔瑟琳。”

潘德小姐皱起眉:“她的职位是什么?”

“这正是关键所在。没有职位。我正面问了,他们俩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得到的只是些边边角角的陈词滥调。”我说,“我怀疑乔瑟琳其实是联合创始人,但,你知道,这会涉及到一些法务问题,哪怕在她离职之后一段时间内也如此。当我产生了这个猜想,我便没再追问。”

听了我的话,潘德小姐缓慢地点了点头。她没有沉默太久:“如果确实如你猜想的那样——这是令你犹豫的点吗?作为你老板的乔瑟琳?”

“我们还在谈薪水。我不是很想要把黄金时期花在兑换纸钱上,当然也不能一点纸钱都没有。我在东南亚的经验会帮到他们很多,蟹壳许多市场的‘零到一’,都有我参与其中。这意味着有时候我可能会被看作是可替换零部件。我不喜欢做零部件,至少不是在初创公司。”我说。

实际上我有别的担心,但这涉及到乔瑟琳的**,我不能讲。

谈到这件事又让我烦躁了起来。潘德小姐没有继续问什么,我的回答已经足够有说服力,那些也确实是我考量的点。昨晚去机场之前我在乔瑟琳的新办公室——她声称是她“借住的地方”,有一定说服力,因为她最近确实面临一些“情感问题”——当然她不让我把那里称为她的新办公室。我是受邀过去的,她和我聊聊理想,我跟她谈谈价钱,没有HRBP,就我们两个。当我反应过来,她可能也是我的老板之一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冲到办公桌前拉开了文件柜。

乔瑟琳还在办公桌里藏酒。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信任这样一个人。

“好吧,有时候来回谈判确实是件煎熬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你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也许可以做更多的接触——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开口,好吗?我总是很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似乎不多。”她拉了拉我。我点点头。一般这种时候我该亲亲她的,但今天这个亲吻迟迟不曾落下去,她的腿横亘在我和她之间,成了某种沙发椅背上的挂件。

她还在压腿。

我勉强开口:“你……你想要一直这样吗?保持这个姿势?”

“太难看了吗?”她动也不动。

“当然不是。我是说,你上午已经进行过康复训练了。”

“那是跟腱的工作。现在是髋部的工作。”她说。

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烦躁:“它不是一种‘工作’,你的髋部并没有受伤。”

“但我每天都这么做!”她显得很轻松,语气和动作都是,“好吧,除了手术前后那两周。这打扰到你了吗?我不明白。”

“没事。”我看了会儿阳台。那阵“咔”“咔”的打火机不断点着又始终点不着的感觉又回来了,可是此刻太阳无法灼伤我,使我煎熬的唯有心火,是心里的火焚烧着忍耐的极限。片刻,我说:“我们刚才讲到哪儿了?”

“去印度玩。我之前在说觉得秋天比较合适。你觉得呢?”她望着我,好歹是收回了她的腿。

倒还不如抻着腿呢,我心想。其实我也一直关注着赴印签证的事,大流行已经基本离开了媒体视野,印度迟迟不愿意对中国国籍申请人开放一般签证就很耐人寻味。中印关系这两年确实越来越有变成个活跃话题的趋势,边境摩擦分明年年都有,但最近越来越常见诸新闻了,这是形势变化的佐证。我最亲最爱的人身上流着印度的血,要我不为最坏的情况担忧是天方夜谭。

“我不知道。我想即便能够成行,也不能像你刚才给我看的那样从孟买一路玩到印度东南,一般总监往上的职位试用期都在半年起步,况且如果工作进展到关键阶段,要请假也……也可以,只是我得一边开会一边度假,早晚都在酒店回邮件是必然的。”我在最后改了口,因为潘德小姐的脸色随着我的话一点一点正枯萎下去。

她很快又满面春风,像什么喷了水便立马支棱的蔬菜。但我一开口她就又蔫吧了:“你觉得我们能在英国见面吗?你不是说你姨妈最近总是希望你妈妈过去作伴。”

“是那样,但你觉得那里是个出柜的好地方吗?外婆外公都在曼彻斯特。我妈一旦有一点点不对劲他们就会发现,我还没有那么‘准备好’。”她蹙着眉。我拉拉她的手,潘德小姐神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说:“而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解释。他们了解我。你根本不会跳舞——我甚至都不和彼得出去玩,我在中学毕业以后就再没有做过旅游计划。他们约我去度假和野营总是强制性的,而那已经是我的家人,我住在新加坡,我们只有那种时候才能见面——现在突然之间我想到要回曼彻斯特过三十几岁人的暑假,还带上了我的未婚学校里的同学——真的吗?”

我挤着话:“……但你不是本来就打算要出柜并且把我介绍给他们?”

“这不一样。”她叹了口气。我很少见她这样没精神。

潘德小姐说:“我是印度人,我有一个印度人的姓氏,我在印度读了小学。你是我的朋友,你对印度棉感兴趣,你偶然听说我家里就做纺织品生意。我盛情邀请你到我的家乡玩,但是阿麦达巴没有直飞航班,所以我们需要转机,从班加罗尔或从孟买。我当然会选择孟买,孟买也是我的某种程度的家乡,既然到了孟买,而我路过家乡,回家一趟也很正常,你跟着我回家也很正常,我们全家担任导游、彼此在孟买增进了了解,就更正常了。所有事情都很正常。我父母也可以知道你究竟是谁。”

“你父母知道我是谁。”我指着自己,“薇罗妮卡和我通过好几次电话,记得吗?”

她轻轻吸了口气:“那不是我想要的。”

最初的通话是彼得帮忙打的。当然,我是作为“一个朋友”跟老潘德讲上了话。拉吉夫的建议也跟这相似,如果要认识他们的父母,我应该先单独认识薇罗妮卡而不是瑞提什——潘德小姐决定向父母出柜之初跟拉吉夫仔细商议过,拉吉夫建议先让阿姨叔叔了解我本人,接着再讲出潘德小姐的同性取向、以及她现在拥有我这个女朋友的事实。这种安排大出我所料,当然,其背后代表着的拉吉夫对我莫大的认可,也是我自己怎么猜都猜不着的——我觉得是好事。一个人拖到三十几岁还没让父母获知自己的私生活情况,这已足够说明它不是个能轻松完成的项目。

潘德小姐对此有些过意不去,一方面,某种隐含的雀跃又让我意识到了她很希望父母能够见见我。倘若我跟薇罗妮卡通电话的事发生在平常,我想她一定会高兴上至少半个月。

第一次通话发生在潘德小姐术前。她坚持要采纳更不适用于她情况的手术方案,因为有旧伤存在,本是微创手术的方案在执行之前还需要一轮耗时较长的精细切除,这意味着一场大手术,也会带来更多的风险。好处在于,乐观情况下,她在术后第五天左右就可以下地走动,相关运动功能也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留——如果不再跳舞的话,这个风险,她本不必冒的。

老潘德是与她最亲近的因为伤病离开舞蹈的人。即便违背她的意志,这个电话我也不能不打。

“不管怎么说,”我望着潘德小姐,“他们中的一个人已经和我对话过了,我觉得你父母对于你有一个朋友这件事,还算知情。”

“你不是‘一个朋友’。”她视线转了好几次,然而夹杂在言语之间的绝非调侃,那些犹豫处在调侃的反面。潘德小姐花了好几秒种才说:“我妈妈的整个家庭在81年离开的波兰,你明白吗?他们很显然不是多么愉快地唱着歌离开的,他们甚至都不再说波兰语了……”

“你是说我是中国人。”我打断她。

潘德小姐低着头,拉着我的手。我一把抽出。

“姚,我不是说你的身份带来了什么额外的东西。”她抬起头来看向我,“他们得先知道你是谁。你明白吗?他们需要先了解你究竟是谁。在印度碰头可以尽可能地降低初见面的冲突,我想你们不会聊到太过具体的问题。我没法儿想象我外公会是什么表情,如果你无意中提到波兰在东欧,或者类似的话。”

我以前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我们在一起也有几年了,我明白哪些话题对于她以及她的家庭来说是敏感的。

“我能理解。”我尽量保持平静,至少保持平静的语调,“让我们先谈谈除此以外的事——除了我是中国人这个我无法改变也不想要改变的事情——”

“姚……”

“对不起,我只是——”我攥紧了拳头,过了两秒钟,继续说话,“签证的事怎么办?我已经问过代办的顾问和旅行社,现在即便是这些代理机构也不接受订单。我听说就连商务签证都很难办理下来。”

她顿了顿,显然觉得刚才的话题不应该如此收场:“这可以通过邀请函来解决。”

“当然了,你之前提过这种方案。太刻意了。所以你的中国朋友如此向往印度,以至于希望你的家族企业捏造一份商务邀请函?我甚至都没有相关的从业履历。我们公司甚至一直躺在印度商人联合会的调查名单里,我们集团的项目甚至被印度政府直接下架。然后紧接着我还会从一家公司的员工变成无雇佣状态。”我双手抱臂,“我想不到这件事的可行性。”

“不不,我是说,也许可以通过邦层面来解决邀请函的事。这样你的签证申请也不太可能卡在中间。”

“你说古吉拉特邦。”我盯着她,语气平静到近乎诙谐了,“你说你打算让和你们家族有些来往的那位首席部长先生给你的中国朋友,我,出具一封政府层面的邀请函,以使我可以到阿麦达巴旅游,‘顺便’在孟买转机。”

她吸了口气:“我觉得事情不像你形容的那么超过。而且我说的不是让鲁伯尼先生帮忙。”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看起来都不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所有事情都很正常’。”我举着双手,“总之,桑妮亚,我不倾向于用任何别的手段前往印度,况且我真的不觉得这件事情到了需要什么公司或政府专门为我出具邀请函的地步。什么让你这么着急?情况总会缓和的,我认为他们不太有可能一直卡着签证的事。这对印度没有任何好处。”

“你说得对。”她错开视线,“许多国家的签证政策都已经恢复往常了,我想印度对中国的签证只是稍微会慢一些。我只是,我只是不习惯这种困扰,我想我很少亲身体会它,尽管作为一个印度人,我对这个话题很熟悉。”

“不。不,你不熟悉。你的护照非常便利。”我沉默了会儿,再度抬头,试图调节气氛,“实际上,有时候它只是给人们增加了工作的步骤。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曾经需要频繁地到东南亚出差,我在印尼度过了很多时光,利松也是。他在项目前期还拿着中国护照,有天我们闲聊说到办签证的事,他说签证给了他一个借口,这样,在相同的预算下,有限的时间让我们可以按更高的差旅标准出行。”

潘德小姐更多是维持着一种虚荣的和谐:“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我们在印尼的差旅标准确实在事实上提高了,但那跟国籍或出差时长没关系,纯粹是因为利松常在那边、所以公司签了一个很奢侈的协议酒店。”我自己也觉得不好笑,别过头,我分不清自己此刻为何不愿正眼看她。我说:“它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困扰。如果情况特殊,我想它甚至能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我想我已经厌倦长时间出差了。”

“你有想过换一本更方便的护照吗?”

“什么意思?”我明显感觉肌肉一僵,脸颊全冻住了,“你说让我变成新加坡人?”

“呃,我不会说成是让你‘变成新加坡人’,你无论如何仍然是中国人。”她的手指摸上脖子,“邮箱里每年都躺着新加坡政府的入籍邀请信。你是说你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选择吗?”

“国籍更变就是国籍更变。那些放弃了中国国籍的中国人——我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那是不同的。”我浑身僵硬,“别告诉我你没有发现我和新加坡华人的区别。我们名字的拼写方式甚至都不一样,我的母语让我离海外中国人的主流文化族群很远很远。”

“我明白你所说的。”潘德小姐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可我没有看她,对于她的言语,一时无法分辨,“但仍然有很多人行使着他们的迁徙自由,不管是在1949年还是1997年之后。我想这与当地中国人的主流文化无关。”

我尽可能缓慢地说话,因为太慢,太阳穴已突突跳起来:“你管它叫‘迁徙自由’。我觉得,如果那是一种自由,那么人们应该既享有迁徙的自由、又享有不迁徙的自由,而不应当受到批判。我在享有我的不迁徙的自由。”

“你还打算回中国生活吗?”

“这跟那没关系。”我看向潘德小姐,“我知道印度永久居民资格可以轻易获取,但中国的情况非常不一样,哪怕你完完全全顶着中国人的面孔也如此。如果我有更变国籍的打算,在五年前、在十年前,我就已经那么做了。我没有那么做,当然是有我的原因的。”

潘德小姐眼神闪烁:“我冒犯到你了吗?”

“是的。”我说。

“我只是随便提一提。我没想到它对你来说——我以后不会再讲这件事。”

“当然。我相信你。”我扫了她一眼就不再看她。

电脑屏幕暗下去了。我的怒气横冲直撞,迟迟没有减缓的意思,空气变得更冷,我连牙龈都疼。我没想过她会连个歉都不道,她看上去甚至也有点生气,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生气的,被冒犯的人是我又不是她。缺眠少觉让我心脏发酸,此刻站起来,又无益于甩她冷脸子——沙发微微下陷。

她又在拉伸。

“桑妮亚,”我火气终于压不住了,“你能停下吗?”

“什么?”她转过来,“这也冒犯到你了?我每天都这么做,这是我的日常生活。”

“你觉得我是找茬?”我简直不敢置信,“你忘记医生对我们说的话了吗?你忘记你妈跟你说……”

“那不是医生对‘我们’说的话,那是医生对我说的。”她看着我,仿佛很平淡地说,“我以为我对我的身体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自主权。”

“很好。现在我成了妨碍你身体自由的人了是吗?”我死死按住额头,强压肝火,“你到底有没有试着想过为什么你的跟腱会再度受伤?”

潘德小姐转过来。她舍得放好她的腿了。我瞥向她,只听见她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是我应得的。”

“你怎么能那么说?”我的眼泪猛地涌出来,“我怎么可能——你怎么可以那么说我?”

她不讲话。

“你觉得我希望你受伤吗?我不想你做‘速度桥’,但如果我不尊重你的意愿我为什么会把这个方案放到你面前来?你的主刀医生是自己感受到上天的旨意从北京飞来新加坡的吗?你觉得——你觉得在你康复的这段时间里我所想的全部就是,这是你应得的?”我合上眼睛,胡乱抹着眼泪,“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桑妮亚,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你不能那样高强度地跳舞。肌肉需要恢复,你需要睡眠。你不听。”

前所未有的冷漠覆盖她的脸。桑妮亚·潘德说:“你在曲解我的话。”

“在曲解的人是你!”我站起来,“你觉得我不支持你跳舞吗?我从没有说过一个字。以前我就讲过,如果你真的想要,那么就辞职,我会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持你——”

“怎么支持,财务上支持我吗?”她冷冷一笑,我只觉得我的心都被她贯穿了。

那张无情的嘴还在吐露她的真言:“我没有要求太多,但你甚至现在——此时此刻!你现在都没有支持我!你在帮彼得那个自尊心泛滥的怪物说话,你们根本不想要看到我再出现在舞蹈室里。就为了什么?让他的愧疚停止增殖吗?还是让你有更多时间和我探索新加坡这个迷你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去你的。”

“去你的!”她骂回来,“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问一问你是否愿意换国籍,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在新加坡长期生活下去。你有想象过你的脸色吗?你不管。”她忽然冒了句普通话,“你甚至有想过在我的语言里‘你不关心’怎么说吗?”

我盯着她的脸。

“去。你。的。”我一字一句说。

出差用的行李箱是现成的,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拖着箱子走到了最近的地铁站。自冲出门起,血气就未曾有过止歇的时刻,有什么浓烈的强烈的足以将我撕成碎片的东西支撑我一步一步暴露在烈日中。我没进地铁站。我只是在入口前绑了个头发,像这样的天气,披散下来的头发足以要了我的命。

潘德小姐的豪华公寓本就住户稀缺,我也没指望那栋建筑里能有什么人纡尊降贵出来乘地铁。离开进站口,我一开始只是胡乱走着,后来停下来买了杯水,就一边喝着冰饮一边拖着箱子往家里走去。冰块大概在半路就全化光了,饮料寡淡得像老式冰箱壁上刮下来的白霜。我找阴凉处休息了几分钟。

楼下的管理员是新来的,她不知道我是户主,拦下我要我登记。电梯反光里的我看上去只是出差归来,我以为的狼狈实际不见踪影。

我打开门。我久违地到家了。

第二天中午,彼得给我发消息,桑妮亚不出意外又去了舞蹈工坊,当时翁可欣和他们跳舞的一帮朋友也在,一群人不欢而散。彼得还是坚持没让她进练习室,就潘德小姐昨天爆发的火气而言,我能想到他遭受了什么样的刁难。我没回复彼得。晚些时候他又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说很抱歉跟我讲这些。

星期一,新老板又亲自找了我一次,总包裹上浮百分之二十,上涨部分全是现金,我要求和乔瑟琳谈。她仍然在职,大老板这段时间都在印尼,乔瑟琳躲着他,溜号还算方便。

自大老板分居以后,我夹在他们中间,有时候总觉得怪怪的。我和乔瑟琳倒是越来越熟悉了——不然我也不敢拉她文件柜——也正因为愈发熟悉,我发觉她……尽管某种程度上非常善于在规则边界游走,但她又无疑是个真诚的人。

这样的人做老板有坏处也有好处。我还算认同乔瑟琳的风格,碰了面,我只提出一个诉求,她今后不能再在办公区域喝酒。乔瑟琳答应了。我的入职定在新财年开始。

星期三,我觉得我已经臭了。嫂子给我打了个电话,工作日晚上约吃饭,不是什么正常现象。我没同意,她紧接着就问我现在在哪儿。我知道她肯定是知道了。

我花了一整天才说服自己去洗澡。黄修文人事不干净知道掺和这些有的没的,接到嫂子电话次日,老黄又给我拨来电话,但电话那边只有他两个儿子的声音,“阿姨”“阿姨”地叫着我,我实在拒绝不了。我答应和他们一家人周日去马来西亚玩——实际上答应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我只想就这样在我的汗和卫生纸团和外卖盒和馊掉的衬衫包围里烂到死。

——星期天是潘德小姐跟我一起去的。当然,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9章 (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六十二年冬

天幕:皇帝聊天群

暗黑集

老实人破罐子破摔了

狩心游戏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穿爱尔兰麻衬衫的女人
连载中李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