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那点湿润的河泥,像毒蛇吐出的信子。
安比槐原本松弛的肩背骤然一挺,他下颌线猛地收紧,左脚往前悄挪了半寸,面无表情地用帕子将那点污秽仔细揩净,连一丝痕迹都不留。
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好啊,真是好得很。
昨夜才收到那封语焉不详的警告信,今日这"回礼"就直接送到了他卧榻之侧。
这般迫不及待,是认定他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翌日,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安比槐将一份精心整理的名录双手呈上,眉眼带温润浅笑,目光落在名录上端,不与对方直视却满含诚恳,语气平缓柔和。
"大人,新规若要推行,码头是第一道关。东三码头水最深的漕帮雷震在此地盘踞十几年,盐丁里有他的眼线,连地方宗族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不能在此处打开局面,新规只怕会沦为纸上谈兵。"
林如海接过名录,指尖划过那些熟悉又棘手的名姓上。
烛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安运判对此很是上心。”
“不敢不尽心。”安比槐微微垂首,指尖轻拢袖角,腰身顺势微躬,目光落在身前地面,透着几分赤诚。
“食朝廷俸禄,便该为江山社稷分忧,蒙大人提携,更该为差事尽心竭力。
“新规关乎朝廷岁入,更实实在在系着贝勒爷的清誉。下官既经手此事,便不敢有半分敷衍。下官浅见以为,亲临其境方能细察症结。
“再者下官资历尚浅,唯有大人您的威望,才能镇住那些宵小之辈,让新规顺顺当当推行,不负朝廷托付,也能让下官不负您的信任。”
他眉眼含着谦和笑意,语调平缓却字字稳实,既不刻意拔高也不刻意放软,只把利害摆得明明白白。
既显恭谨,又藏着对事的较真,不卑不亢间,便恭恭敬敬将选择权还与对方。
林如海沉默着,指节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
值房里只闻烛芯噼啪作响,最终,他淡淡道:“午后,本官随你走一趟。”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狭小的空间里,两人衣袂几乎相触。
安比槐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味。
他目不斜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
东三码头的喧嚣扑面而来。
汗味、鱼腥、尘土和劣质酒气混杂成一股粗野的生命力。
林如海一身寻常官员打扮,神色平静地走在前面,安比槐紧随其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
行至一堆废弃缆绳旁,安比槐脚步倏地一顿。
他蹲下身,随手拾起片枯叶,假意刮着布鞋上并不存在的淤泥,指尖却借着枯叶遮掩,飞快地从潮湿的地面掠过,沾染上一点青黑粘稠的淤泥。
他起身,极其自然地靠近林如海,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廓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
"大人,您闻这泥......腥气刺鼻,带着水鬼草的腐味。这可不是运河里该有的东西,倒像是......上游那段乱葬岗旁的废弃河道里,才养得出来的'特产'。"
林如海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没有避开,反而深深吸了口气,那浓烈的腥臭让他眉头紧蹙。
他转头看向安比槐,目光清润,语气平和中带着几分赞许。
“你倒是观察得细致,看来,是该往这淤塞处,探探深浅了。”
就在这时,几个膀大腰圆的漕帮汉子交换了眼色,晃晃悠悠地围了上来,为首一人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
"两位爷,看着面生啊?这码头乱,可别磕着碰着了。
林如海负手而立,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只平静地看着他们。
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却无声地弥漫开来,让那几个汉子的气焰不由得一窒。
为首那刀疤脸汉子被林如海的目光慑住,脸上有些挂不住,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身旁另一人则眼神不善地扫视着林如海看似文弱的体格,喉结滚动,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安比槐适时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林如海护在身后侧。
他非但没有亮明身份,反而对着那几个汉子微微一笑,压低声音。
“几位兄弟,雷爷前日还在说,最近码头上有些不懂规矩的生面孔乱晃,让我们多留意。没想到今日就碰上了。”
那几个汉子闻言脸色微变,互相交换着狐疑的眼神。其中一个刀疤脸上下打量着安比槐:“你认识雷爷?”
“认识?”安比槐勾了勾唇角,语气听不出深浅,目光却似带着掂量,缓缓扫过几人,又不动声色瞥了眼四周来往的稀疏人影。
“雷爷特意叮嘱,此事需掩人耳目,若闹得人尽皆知,惊动了官府或是对头,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你说我认识不认识?”
安比槐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角,目光掠过几人惊疑不定的脸,语气依旧淡得听不出底细:“我是谁不重要。”
他话锋微转,目光落在刀疤脸紧攥的拳头上:“重要的是,雷霆交代的事,你们要是办砸了,别说我,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法交代。”
几个汉子愈发慌了,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再追问他的身份。
既敢直呼雷爷名讳,又知晓这等隐秘,来头定然不小。
刀疤脸硬着头皮道:“不敢不敢!只是……只是不知先生此番来,是有何吩咐?”
安比槐抬眼扫过几人,语气骤然冷了几分,带着不加掩饰的警告:“不该问的别多问,不该看的别多看,管好自己的嘴和脚,免得惹祸上身,丢了小命都不知道。”
刀疤脸被他眼神一慑,连忙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谄媚地递上前:“先生说得是!是小的们多嘴了,这点心意,还望先生笑纳,日后在雷爷跟前多替咱们美言几句。”
安比槐眼皮都没抬,指尖一翻便将银子纳入袖中,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他抬眼时,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几分“满意”的指点:“算你们识趣。”
他袍袖微挥,不着痕迹地拉开与刀疤脸的距离,既没显露出疏离,又避开了对方的凑近,随即指尖虚指河道方向:“你们守在这,别让闲杂人靠近,我往前头去看看情况,有动静咱们再联络。
刀疤脸连忙应下:“好嘞!先生放心,这儿有我们盯着!”
旁边几人也跟着点头哈腰,全然没了方才的试探。
安比槐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反手便攥住身侧林如海的手腕,脚步不停,动作干脆又自然,没给刀疤脸等人再搭话的余地。
待走出数百步,确认身后没人跟来,才不动声色地与林如海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加快脚步,循着僻静小路迅速远去,只留下那几个汉子仍在原地戒备,满心以为是在替“雷爷的人”办事。
回程的马车上,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安比槐摊开掌心,将那点青黑色的泥污呈现在林如海眼前。
"大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同样的东西,昨夜,出现在了卑职卧房的门槛上。"
林如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盯着那点淤泥,又缓缓抬起眼,目光复杂地落在安比槐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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