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军械库那场不见刀光的对答后,雍贝勒便再未现身。
行辕那两扇朱漆大门终日紧闭,扬州官场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似滚水将沸,暗流湍急。
烛火在夜风中轻轻跳跃,映得林如海眉宇间的倦色更深了几分。
他刚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一直静立在一旁研墨的安比槐便适时递上一盏新沏的茶。
年轻人姿态依旧恭顺,只是袖口随着动作微动,不经意间露出半页写满密注的纸笺,墨迹犹新。
“顺治十八年间至今的盐引配额,可都核验清楚了?”林如海抿了口茶,温热的茶汤稍稍驱散了疲惫。
安比槐立刻从袖中抽出一本装订齐整的册子,双手奉上,眉眼间透着几分藏不住的得意。
“不只,大人您瞧,下官将前明至今的盐引流转脉络也都理出来了。”
他上前一步,指尖在册页间灵巧地点划着那些纵横交错的墨线,“这些世袭窝本的关窍弊病,一目了然。若依新章引入第三方审计……”
话音未落,长随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隔着门帘禀报:“大人,江宁织造魏府二管家李荣求见。”
李管家进门便满脸堆笑,手中捧着的锦盒甚是精巧。
“给林大人请安,”他躬身道,“我家老爷惦记着补办盐引的事,特命小人前来。”
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的安比槐,笑意更深,“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安比槐脚步轻快地往锦盒边一凑,瞅了一眼便笑起来:“李管家太见外了。”
他转头对林如海眨眨眼,声音里带着商贩吆喝般的鲜活劲儿。
“大人您瞧!这雕工,这纹路,我走南闯北那些年,在苏州茶馆里听人说书,讲到妙手张的莲花纹必出精品。都说他这莲瓣纹藏着青莲的谐音,专给讲究体面的人家定做。”
他指尖虚点那镇纸,眉眼弯弯,“去年就听说京城有贵人重金求购,没想到今日在曹府这儿见着真品了,真是开眼界!”
林如海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帘低垂,未曾言语。
李管家见状,忙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林大人,您看这新章程尚未落定,曹家这事儿……能否通融一二?”
李管家闻言非但不急,反将双手往袖中一揣,笑吟吟地踱了半步。
“林大人明鉴,曹家这些年在盐务上向来循规蹈矩。此番不过是按旧例补个手续,原该在衙门里走个过场便是。”
他眼角余光掠过那方镇纸,语气里透着三分从容七分笃定,“这等小事,原不值当特地来叨扰大人的。”
林如海端坐案后,眼风扫向安比槐,那厢青衣官员已心领神会地直起身子,“啪”地一声合上锦盒,笑吟吟地塞回李管家怀中。
“李管家,三日后盐课司衙门公开招标,规矩是贝勒爷亲定的。魏家若真有诚意,届时备足银两,堂堂正正来竞标便是。”
李管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待抱住锦盒时,脸上那团和气终于裂开道缝。
“安大人这话说的,曹家与盐政衙门几十年的老交情,难道还比不过几张标书?”
“正是要延续这老交情,才更要按新章程来。”
安比槐顺手从案头抽出一本新印的《盐务疏议》塞过去,“李管家不妨带回去细细品读。这第九条写得明白……”他指尖在"
‘杜绝私相授受’六个字上轻轻一点,眼尾弯出个俏皮的弧度,“魏老爷若是读不懂,不妨去问问你们府上那位爱雕莲花的清客。”
林如海执茶盏的手停在半空,见那李管家脸色由红转白,最后竟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安大人说笑了……”
安比槐闻言展颜一笑,亲自上前为李管家整理了下衣袖:“管家这是哪里话。”
他转头温声嘱咐小吏:“去取我那套新制的竹节茶具,连带着前日得的庐山云雾,用红绸系了送到魏府上。”
待小吏应声而去,他又亲自打起帘子,眉眼在秋光里格外清亮:“李管事回去,可要记得代我向魏老爷问安。三日后未时开标,我在盐课司备好上等龙井,恭候贵府莅临,可莫要误了时辰。。”
李管家抱着那套强买强卖的茶具,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出个笑,直到迈出行辕门槛,拐过照壁,确定身后再无人注视,那笑意才唰地沉下来。
他猛地将手中礼盒掼给身后小厮,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个安比槐!一个小小的六品运判,竟敢把魏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他愈想愈气,一脚踢开道边的碎石,惊得一只野猫窜上墙头。
“黄口小儿,不过是攀上了雍贝勒,就狂得没边儿了!又是新章程又是招标,拿贝勒爷当幌子,我呸!”
他回头狠狠啐了一口,盯着那紧闭的行辕大门,眼神阴鸷,“给老子等着!这扬州城的水深着呢,我看你能张狂到几时,迟早叫你哭着来求魏府开门!”
说罢,他一把夺回礼盒,重重砸在地上,茶叶罐应声碎裂,清香混着泥水四溢。
他看也不看,拂袖而去,背影在巷口拐角处消失,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句散在风里的狠话:“咱们走着瞧!”
此后数日,盐课司衙门前车马不绝,各方盐商往来如织。
安比槐直接在值房外间设了张书案,明晃晃摆上礼册二字,无论是翡翠如意还是东珠朝珠,但凡是送来的心意,他都笑眯眯地照单全收,逐一编号登记在册,笔笔清晰。
安比槐在值房外间新设了张榉木书案,礼册二字写得格外端正。
连日来各盐号送来的物件在案几上堆成了小山,他却只提着那支狼毫笔,对着日光细细端详一尊金镶玉算盘。
“裕泰盐号周东家,金丝楠木礼盒装徽墨两锭。”他轻叩算珠,书吏忙在册上添了一行。
“广隆行钱掌柜,整块岫岩玉雕的貔貅镇纸。”
他指尖掠过玉雕微凉的表面,忽然转头笑道:“这貔貅竟雕成了闭口状,倒是难得。”
里间传来林如海翻动文书的声音,温润的嗓音隔着珠帘飘来:“安大人今日拨弄了多少金珠玉屑?本官听着这算盘声,倒比你前日议政时还热闹几分。”
安比槐举起那尊金算盘对着帘内晃了晃,玉珠撞出清越声响:“大人说笑了,下官这是在替盐商们清点家当呢。待三日后标场相见,他们才好专心竞价,不必为这些琐碎物件分神。”
珠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好一个'清点家当'...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这盐运使司衙门改作了扬州盐商的库房。”
“大人放心,”安比槐将算盘轻轻放回锦盒,“这些物件在册上一笔笔记着,比锁在库房里还稳当。”
林如海执笔在砚边轻轻一荡,青玉笔山与紫檀案几相触发出清越的脆响。“也罢,你既这般替他们保管,届时标场上若无人应标,本官可要唯你是问了。”
“大人且宽心,”安比槐将算盘往锦盒里轻轻一放,眼尾漾出几分狡黠,“至于应标么……,他们若真把这些送礼的劲头都化作标书上的数字,下官何须在此拨弄算盘珠子?”
他利落地系好丝绦递给衙役,“连着永昌号那对青瓷笔洗,一并装车送回。”
待最后一件礼盒搬离值房,他抚着那本墨迹未干的礼册轻笑:“届时标场上银钱叮当,那才叫热闹呢。即使贝勒爷顺心,咱们也畅快不是,大人你说呢?”
林如海从珠帘后缓步走出,指尖拂过那本墨迹未干的礼册,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畅快?待赵鑫的轿子抬进扬州城,你我再论畅快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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