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锐锋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了狱中的沈青鸾,少年人破烂的囚衣上布满血痕,眼神却仍是硬的,似一柄折不弯的匕首,瓷白的面颊上印着未干的血痕,艳丽而决绝。
他清楚的知道沈青鸾的父亲没有反,明目张胆的诬陷不过是他皇兄剔除丞相党羽的手段罢了。他的皇兄不似他,生得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明君相,排兵布阵是不行的,可却有着一把玩弄权势的好手段,不过三年的光景,便将父皇留下的托孤大臣们除了个干干净净。
他的皇兄痴迷权力,迷恋着万人的敬仰,享受着将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萧锐锋厌恶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大部分时候在外带兵打仗,偶尔回来一趟便给皇兄当条恶犬,反正他也喜欢杀人。
死在他刀下的人很多,冤的,恶的,好的,怨的,他从不在乎,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令他兴奋,仅此而已。
直到遇见沈青鸾,对上那副刚烈又摄人的眼睛,他觉得,也许调教沈青鸾会很有趣。
“我父亲没有反……没有反……”
少年魔怔似的喃喃重复道,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执念,深深刻在了他的骨髓里。
萧锐锋默默欣赏着这一切,鼻息间渗出一道冷哼,不无惋惜地想:如此傲雪的一副铁骨,怎就生到了那样的家中呢?
他将沈青鸾单独关得偏僻,与那些聒噪的家眷彻底隔离开来。他有着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一开始就知道,沈青鸾和那些家眷并非同类。
在关着那一大家子的诏狱里,沈长史其余的几个儿子没挨几鞭子便哭嚷叫喊是父亲要反,他们可是全然不知,串好了供词般的整齐划一,似乎这样做他们就能得救似的。
“愚蠢。”萧锐锋冷冷的看着,想着。
女眷们哭成了一片,但照样也有挨鞭子的,不过是一鞭子抽下去,便能同时昏倒好几个,被凉水泼醒后还啼哭不止,大喊求饶。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句“是沈青鸾!是他勾结蛮夷谋反!他会蛮语,她娘就是蛮夷细作!”
萧锐锋的眼角跳了跳,冷冷看着喊话的人,命令道,“讲。”
大夫人似是看到了一线生机,迫切道:“我们当初以为她娘只是老爷在边境带来的妓子,岂料那女人竟精通蛮语,老爷当年还截获过她写给蛮夷的书信呢!”
一个侧室也应和道:“没错!大人不信可以仔细瞧瞧那幼子的长相!他天生就比咱们肤白,鼻梁又高又挺,尤其是那双狐媚眼,大太阳下就会变成琥珀色,绝对不是大乾人!”
萧锐锋似是听到了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供词,眉目都舒展开了,赞许似的点了点头,淡声道:“好,很好。继续说。”
那些女眷们好像在挣抢一块免死金牌似的,开始用最下作的言语描述沈青鸾母子,期间不乏夹杂着咒骂怨怼,似乎她们的苦难都与那对母子有关,似乎那个小杂种就万恶之源。
到最后,那些受不住刑的男人们竟也加入进来,将那对母子说得更为不堪。
廷尉丞不敢惹这位杀神下凡的七王爷,闷着头在木板上记得飞快,末了,就听萧锐锋将手一抬,不耐道:“够了。”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如刀锋般叫人脊背发凉。诏狱里立马安静了,廷尉的官差们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火苗在血腥的牢房里噼啪的响着,像极了催命咒。
萧锐锋拿过了写着密密麻麻口供的小木板,饶有兴趣的似在读什么民俗怪谈一般,末了却冷哼一声,一甩手,竟将小木板丢到了一旁烤着烙铁的火堆里。
廷尉丞吓得一哆嗦,抖着胆子颤声问:“可、可是下官记得有出入?”
“你记得一字不错,好得很。”
萧锐锋微微扬起了下颌,睨着瑟瑟发抖的廷尉丞,忽的笑了,可那笑意却被斑驳光影衬得吓人。
须臾,众人只听他寒声接着道,“可惜,我半字不信。”
他说完便慢慢走到了方才骂得最欢的侧室身前。女人看他缓缓拿起了烧得赤红的烙铁,脸都白了,眼泪唰的滚出来,吓得结巴道:“大、大人、人,妾身说、说得可都是实、实情啊!求、求大人明……”
然她还未说完,就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闷嚎,萧锐锋将那把赤红的烙铁直接烙在了她的嘴上。
他的目光阴鸷,不耐极了:“我说了,我不信,你听不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手上用劲,恨不得用烙铁将女人的脑浆烫熟了,阴森的诏狱霎时便飘满了一股腥膻的熟肉味。有些家眷直接吐了,有些则被吓得昏死过去,凉水都没泼醒。
最终,女人被烫得面目全非,在惊惧与痛苦中死掉了。
萧锐锋将冷漠的目光从尸身上划过,又慢悠悠地扫过四下惶恐的人群,森冷的警告道:“诸位都看见了扯谎的下场。谁敢将方才那些鬼扯的话传出去半个字,我保证他的下场还不如这女人。”
其实萧锐锋清楚的知道,他的皇兄是要这些人死的。
那位刚刚继位的年轻帝王表面和善得叫人直想亲近,却是同样的嗜血,只要那人想要谁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萧锐锋想:总会有那么一天,当他刀尖舔血为皇兄平定了四方蛮夷,就只会成为被烹的猎犬。兴许,他的皇兄正暗自筹谋着如何将他敲骨吸髓呢。
想到这,他的指尖不禁划过了佩刀的长柄,上头雕琢的斑纹繁复而精美,出自顶好匠人的手艺。可惜那些纹路里积着经年残留的血污,即便旧的血污被费力擦净了,新的血液也会溅上来,一滴又一滴,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轮回。
于是他渐渐就不在意了,毕竟那些血渍是曾经想要杀死他的人留下的。有些人曾经离他是那样的近,迫切的疯狂的想要置其死地,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些人无一例外的成了他刀下的亡魂,运气好的还能在他的刀上留下那么一滴血渍。
“锐锋”是他的名字,听起来嗜血又冷酷,他却喜欢这名字,听起来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像极了他。
而他的皇兄叫“锐铎”,只不过是比他早生了那么几年,呵,只是一顶能敲打出很大动静的青铜响器罢了。他又怎会在意?
事实上,他显少在意过什么,无论是人或物。可他却记住了那双鲜活而愤怒的狐狸眼。
从诏狱兜了一圈的萧锐锋只觉那个赤子般的少年有趣得可怜,那些他拼上小命也想保全的家人却各个视他为草芥蝼蚁,贱命一条。
尤其是少年的父亲,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沈大人,居然为了活命,哀求萧锐锋要了自己那小儿子,做妾也行,为奴也罢,似乎沈青鸾是一件可以保全他性命的交易商品。
可沈青鸾是人,是比他们活得都傲骨铮铮的人。他们,呵,可是连沈青鸾的名字都不配提。萧锐锋默默想着,眸间凉凉,棱角分明的指节又不自觉的碾过了刀柄。
不出一日,他在诏狱中的所作所为就不出意外的被悉数传入了他皇兄的耳中。
讽刺的是,加速这一切的,恰好是他那句充满血腥味道的警告。
萧锐铎多少也算了解自己的七弟,对那个独自关押的长史幼子起了兴趣,特意派人去将沈青鸾带过来。
那天,萧锐锋记得清清楚楚,他命人给沈青鸾仔仔细细的沐浴更衣,又特意给沈青鸾穿上了他皇兄喜欢的月白长衫。
被悉心打扮过的沈青鸾的脸上仍留着未痊愈的划痕,嘴角也破着,红艳艳的,很是招眼。
沈青鸾懵然无知,垂眼跪着,只当是皇帝要允他伸冤,一激动,眼圈就红了,那双狐狸眼和小泪痣将他衬托得尤为楚楚可怜,一瞬便从一颗傲雪的红梅,化作了一株雨后脆生生的嫩竹。
萧锐锋面上看不出一丝喜怒,却默默想:眼前的这小人儿可真是我见犹怜。
他的目光从沈青鸾身上慢慢的移开,余光扫到他皇兄面上。
那一刻,他清楚的看到了男人眼中直白的欲]望——他的皇兄看上了沈青鸾。
也好,如此,沈青鸾就应该能活了吧?
萧锐锋负手而立,站得修长笔挺,他默默想着,指甲却扣进了肉里。
然而,这一刻,他再清楚不过——他想要沈青鸾活着。
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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