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六月六,日头变得灼人。

不过,再热的天也挡不住锦江人吃茶的雅兴。

锦江府的一众茶客撑一柄江油的阳伞,照例去茶档饮水。更不论,今日有一桩大热闹,他们只怕去晚了,没了前头的座位。

“你可听说,东宫在府衙摆了场面,要与众人分说‘新政’,叫做…叫…”他记性不佳,未记住这一新词。

一旁的茶客好心道:“叫‘发布会’,昨日贴出告示,叫有闲的、没闲的都去看哩。”

“‘发布会’,要做甚?”另一人端一盏新到的毛峰,问道。

“正是说你手中的这盏新茶,”茶客一晃脑袋,卖关子道,“要将是非功过说明。”

这时,茶档的帮佣来添水,“您且等一等,咱们茶档派了几个小伙计,”他一边注水,一边道,“年纪小,记性好,只等那头说上一段,他们便传回一段。您不必去堂前受挤捱,此处也听得明呢。”

一时间,众人既分说新政,又夸赞茶档有筹谋,会做生意。

不过,今日的锦江府,会做生意的茶档、酒肆,不只这一家。

锦江府府衙。

时临安头戴二梁贤进冠,着绯色绛纱袍,银章,青绶,腰间佩水苍玉。

她立于正堂的后门,叫一架丈余的蜀绣屏风遮住身形。她抬起头,瞧见一块匾额高悬正堂之上。她知道,匾额的正面书遒劲的古隶“化被群黎”。只是,或许是地方太高,不便清理,匾额的后框、所悬的横梁,俱积有陈灰。

正出神间,时临安脑门一疼。

“回神,”傅玉璋收回手,淡声道,“时辰到了。”

时临安扶正冠冕,再深吸气,终于迈步进入正堂。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句“莫怕,孤在一旁”。她一顿,只觉底气一夯。

府衙正堂阔五间,正中置长案,髹黑漆,饰赤色纹,左右置四方短案,堂中另布八张坐席。

此时,傅玉璋、林右右、锦江府学政、封栗端坐短案之后。堂中坐席跽坐或年高,或望众的豪绅、学子,其余空地站满看客。

时临安一拍醒堂木,高声道:“《诗》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东宫高贤,不愿诸君蒙惑。特设‘新政发布’,答问四方风议。”

“敢问中庶子,如何答问?”跽坐于左边行首的老者一拱手,问道。

时临安望过去,只见他戴皂帽,着褒衣,腰间佩兽头玉横。

胡博旭,眉山县人士,前礼部郎中,因贪墨岁供,遭罢黜。然,他并不死心,依旧供奉袁氏,以期他日起复。眉山县偷种的茶地,一半在他名下。

时临安取出记档,“胡先生,都说蜀地山高,消息不便传驿。但我瞧着,邸报来得及时。哦…也不对,”她又取出几份邸报,“说新政好的,来得及时,事关后头安置的,又不来了。”

时临安一笑,“想来,蜀地也有一些脾气,只挑好听的,好瞧的,叫诸君知晓。”

“然,卦分阴阳,事有好坏,若新政千好、万好,为何只在蜀地试行?”时临安一收神色,朗声道,“只是,有些人阴仄,只起哄叫大伙儿都去了禾稻,改种青茶。之于后果,却半分不露。”

“如此蠹虫,当真可恨。”

许自渊年纪轻,沉不住气,他自觉为民请命,心思正派得紧,叫时临安一说,生出不服来,“中庶子说了半晌,也是一家之言。”

他一转话头,“你所说的后果究竟是甚?若‘新政’果真有严重的后果,东宫又为何要主持施行?”

一旁学子帮腔,“就是!”“中庶子所言,前后甚矛盾。”

时临安一挥手,市光捧下一案条疏,他叫众看客拿过一条。

有人不识字,叫嚷开,“看不来,看不来,谁念一念。”

于是,端坐案后的时临安朗声念来。

这是叫袁氏一党截下的,未流传于蜀中的《新政答问》后一部分。

“其一,为何要将新政限于峨眉岭。”

时临安将峨眉岭的区位优势、气候水文一一道来。

“茶苗看着小,性子却娇气。早春冻不得,仲春渴不得,暮春又热不得。差一丝一毫,便不是那个滋味。”

“江南来的茶人走遍蜀中,方找见了峨眉岭。”时临安道。

自有人质疑,“尧都县距离峨眉岭不过几十里,中庶子说的,尧都县都有,为何不叫青茶种在尧都县?”

时临安看向那人,那人站在堂中,不曾有坐席,想来不算身份显赫,“我且问你,尧都距锦江几里?此前做何营生?”

那人正是尧都县人士,这两个问题自然答得上来,“距晋江十里,县外便有古渡。天下人都知晓,尧都米最为有名。”

“不错,”时临安颔首,说道,“尧都地平,水运便利,西南粮仓之中,十斗米便有三斗来自尧都。”

突然,她语气一变,“若叫尧都人都换种青茶,西南粮仓的缺,由谁来填?”

一句话,叫堂下众人愣住。他们从未想过这一问题。

“大晋与吐蕃的战事,大大小小的,一直未停。更不论西北一线,柔然铁骑常年侵扰,叫边境困扰不堪。若西南粮仓空了,由谁来填?”时临安厉声问道。

平头百姓尚未想通,几个学子却已反应过来。有几人一脸羞愧,挤入人群之中,不再与许自渊待到一处。

许自渊强自镇定,“那…那眉山县呢?”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许解元,本官虽非蜀中人士,却也知晓,眉山产桐油。”时临安答道。

桐油,既可做漆料,亦可制火器。

这时,府衙外头传来一阵喧嚣。众人引颈,朝外头看去。

傅玉璋附耳吩咐,市光一拱手,挤过人群,去了外头。

不一会儿,他手捧一本新书,在堂下恭敬一礼,“殿下,外头正传阅江右来的《南北客》。学子们议论,因而有些喧嚣。”

前儿说了,四大书院各有半月书刊,以刊师生文章,传颂文名。自然,已然成名的各大文派亦有各自的文刊。

大晋文坛以江南为尊,江南之中,江右/派又是翘楚。然而,江右的魁首何老先生傲娇得紧,往往一年都瞧不上几篇文章。因而,若要阅览江右/派的《南北客》,可要讲一个缘分。

不料,今日竟有缘。

市光再一拜,“殿下,不如叫许解元读来,”他提议道,“写的与他有缘故哩!”

“哦?”傅玉璋朝许自渊瞧了一眼,他兴致寥寥,只一挥手,叫市光送了过去。

许自渊朝东宫一拜,他有些激动。

方才,太子殿下瞧了他一眼,便知晓他是秋闱的解元,可见,太子殿下早知晓于他。

更何况,江右/派久不出《南北客》,这一出,内容竟与他有关?不曾想,他的文名已叫千里之外的庐阳府知晓。

许自渊得意一瞥时临安。方才,时临安咄咄逼人,诘问于他,叫他失了脸面。如今,太子殿下、江右/派为他拾起信心,他可要从容一些。

于是,众人只见他从容上前,又从容接过市光手中的《南北客》,又从容…

不,并不从容。

他看清书页中的字句,既愤且羞,一时闭过气去。

一众白鹿洞学子,扶人的扶人,喊医士的喊医士,叫正堂之中闹作一团。

江右/派的《南北客》被委弃于地,一名说书人好奇,拾起一瞧究竟。

他念出声儿来,“岳麓学子所述,虽稚气难脱,犹有忧思。白鹿洞之文,器小量狭,不见春秋,犹以许子之文,不知所谓。”念到后头,他低下声来。

然而,正堂中人俱已听见这一论断。

“这可是…”说书人手一颤,几握不住书刊,“是何老先生亲笔。”

正堂之中陷入一片寂静。

来自江右/派的《南北客》为学子的一场闹剧写下句点。

沉默许久的学政大人起身,朝傅玉璋一拜,“殿下,学子痴狂,不经世事,”他道,将自个儿架秧拱火的责任撇得干净,“下官当加紧管教,叫其重习孔孟之道。”

听闻此言,堂下学子呆住。

为…为何,现下都成了他们的不是?先前,他们将文章交于学政大人指正,他赞道“大善”。如今,只是江右传来风声,他便要舍弃他们,一句话都不为他们讲?

时临安端坐堂上,将一切看得分明。她在心中叹一口气,想起后世的一句话: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也永远…被骗,被利用。

许自渊叫衙役抬下去,垂头丧气的学子们也散了大半。

时临安一拍醒堂木,叫堂中众人醒过神来。

“其二,如何将新政限于峨眉岭。”她继续道,“茶榷之中,当有茶引。”

“此前,茶商依据所持茶引,贩一定数额的茶叶。今次,依照此例,向茶农发放茶引。青茶种多少,种于何处,由何人所种,俱于茶引中记载分明。持有茶引者,方可入茶榷卖茶。”

此言一出,众生哗然。

“那…那若有人与茶商勾结,叫他们暗中收买峨眉岭以外的茶叶呢?”有人问道。

“茶、盐俱由官售,茶商亦登记在册。茶商入蜀地后,即由官差迎入茶榷,此后,至收买结束之前,不可出茶榷。”时临安答道。

如此一来,虽一定程度上叫“看不见的手”失去了活力。然而,时临安深知,在哪处山头唱哪首歌。现代的市场经济,并不适合此时的晋朝。

树欲静而风不止。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小伙人。

“天爷,你们当真不给人活路!”为首的老叟高声骂道,“咱们叫人骗了,将好好的禾稻铲净,俱种上茶秧。”

“如今你道,咱们连卖出去的资格都没有。你叫我这一家老小,如何能活?”

时临安转过身,瞧了傅玉璋一眼。

傅玉璋端起一只盖碗,面上有不耐烦的神色。

确实,这场闹剧,拖得有一些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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