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你唤朕…甚?”傅承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和敬皇后薨逝,傅玉璋对他,便如最遥远的臣子与君,他不再唤“父皇”,亦不自称“儿臣”。

方才,他唤了甚?

“九琢,再唤我一声?”傅承临自榻上走下,他矮下身子,视线只比傅玉璋略高一些,“再唤一声?”

傅玉璋静了静,再唤一声,“父皇。”

“哎,哎,”傅承临连声应道,他因酒色而浑浊的双眼迸出光亮来,这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亦是他与德西的儿子,“父皇随你去,随你去。”

浩荡的车驾驶出皇城,碌碌往北行去。

钟山在金陵城北,南临玄武湖。钟山南麓的五条山脉如巨龙伸出的五爪,试探着将要入水。傅承临登基不久,司天监为他选了其中一脉,修建永陵。

车驾停在山门的下马坊前。至此,诸人下马。

傅承临与傅玉璋亦落车,缓缓步入神道。神道两侧立伏虎、卧象,又有翁仲持笏,立于一旁。神道尽头有玄武驼碑,碑上尚未刻字。

神道之后是宝楼,宝楼高二重,如皇城一般,砌红墙,饰琉璃瓦,一架庑殿顶飞出庄重的曲度,在萧瑟的冬景里凛然生威。

和敬皇后的棺椁暂停于此。

步入宝楼,却是满眼的藏式装饰。四墙悬唐卡,画白、绿度母,亦有上乐金刚、吉祥天母护法,屋柱间满挂经幡,每一面五色经幡上都写有汉藏二语的《四甘露咒》。便是灵前点的,也是吐蕃送来的酥油灯。几位番僧坐于一旁,不停歇地喃喃念经。

傅承临并不喜欢酥油的味道,他甚至,不喜欢与吐蕃有关的一切。

但抬头看到眼前静置的楠木棺,他叹一声,接过留侍的婢女递来的长香。

他立在灵前,长久地回想。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相信,他一直记得头一次见到德西时的样子。

那时,她戴着红珊瑚珠盘做的头饰,一头鸭青的头发分做两股,编成又粗又厚的发辫,静垂在胸前。她的脖上挂有玛瑙珠串与镂空的经盒,衬在一身朱红与藏青夹作的袍外,既繁复庄重,又有一丝奇异的好看。

她没有执扇遮面,亦不像汉地的女子,羞涩地垂着视线,不敢看新婚的夫婿。

见他走近,德西睁着一双杏眼,浓密的睫毛如太阳花一般张开,她问他:“你便是东晦说的秦王?”

时熹作为礼官,为他亲赴吐蕃,迎来吐蕃王的掌上明珠——这一辈唯一的公主,尼桑德西。

傅承临曾道,他娶尼桑德西,只为拉拢吐蕃,增加夺嫡的筹码,他如此说服袁氏,说服一众门客,他亦这样告诫自己。

然而,在那一片清澈如拉木错湖水的眼神中,他为何心脏猛地一跳?

“我是秦王,亦是你的夫君,傅承临。”他说道。

大红的帷幕垂下,遮住了不知是谁的真心。

他与德西有过一段隐秘的过往,被他至今藏于心底,不与任何人分享。

那时候,他外出办差,德西在王府闲不住,便扮作小子,跟在他身旁。他们一道去岭南,吃了一篓又一篓叫贵妃痴迷的“妃子笑”;也赴贵州,在十万大山中迷失方向,差点没了性命;又北上到了燕云十六州,趴在山头看那一边的元人,羡慕他们善于奔袭的良骏。

他们一起做了恁多的事情,只是,缘浅,情也浅。

太康八年,他主持一场税制改革,却落了满堂输。风雨飘摇之际,他舍不下时熹,只得叫袁氏出了替魂鬼,自此,袁文翀没了胞弟。

他也再未踏入徽音殿,只将袁妃晋作贵妃,叫她宠冠六宫。

原来,为君者不可奢求一世情缘。

此时,傅玉璋的心情亦很复杂。

他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母后有多恨傅承临,她只愿生生世世都远离他。可他竟带着傅承临来到她的灵前…

一旁的琉璃侍奉和敬皇后日久,做到了内廷的尚宫。和敬皇后去后,袁贵妃将六尚俱换作自己的人,琉璃便自请至永陵为和敬皇后守灵。

琉璃将点燃的长香递与傅玉璋,欲言又止。

傅玉璋阖上眼,似在虔心祝祷。然而,琉璃只听他用极轻的藏语说道:“母后,尚宫,原谅我今日带他来,污了这一处清净。不用多久,我定叫他离得远远的,母后若想回林芝看桃花,儿臣送你回去…”

那声音隐在念经声中,不凝神听,绝无法分辨。

琉璃看着已然及冠的傅玉璋,眼前却浮现和敬皇后怀抱幼子的景象,她只觉眼中涌上泪。

她屏息恁久,终于将那一层哽咽咽下去,“殿下,”她亦轻声道,“娘娘不会怪你。”

走出宝楼时,傅承临重新封好记忆,将它束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走到天光之下,他又是无情的帝王。

“九琢,”傅承临挥退内侍,长长的神道仅余父子二人,“可还有话与朕说?”

傅玉璋并不意外。毕竟,傅承临曾是让时熹、袁文翀等甘为驱使之人,即便日后变了心性,一些本能的警醒尚在。

“是,父皇,”傅玉璋自袖中取出奏章,躬身举起,“儿臣有本启奏。”

傅承临看他一眼。

过一会儿,傅承临取过奏章,却未叫傅玉璋起身。

干冷的朔风越过钟山,浩荡涌入玄武湖面,它吸了水汽,变得更加凉浸浸。此后,它又转了风头,呼啸着吹向面朝玄武湖的钟山南麓。

傅玉璋站在一阵凉过一阵的水风中,似冬日里依旧翠青的竹,叫风压弯了脊背,却直愣着,依旧有筋骨。

许久,傅承临看完奏章。他叹一声,伸手握住傅玉璋冰冷的双手,再一抬——

“九琢,你可知,为天下人之不为,有甚下场?”他问道,“做个承平的东宫,再做个承平的天子,不好吗?”

傅玉璋直起身,“父皇,我知道下场。这事成了,史册不一定有我的名。不成,我或许无葬身之地。”他平静道。

傅承临的须发已夹杂白星,那星星点点的白色在风中颤抖,一如他此时的声音,“即便如此,”他问道,“也要去做?”

那一刻,傅玉璋觉得,他不是在问自己,他或许在问,曾经面临同样问题的,在太康八年的那个更为年青的傅承临。

那是的他,给出了怎样的答案?

傅玉璋再次躬身,坚定道:“心之所向,无远弗届。”

傅承临阖上眼,似被命运的周而复始的循回攫去心神。

许久,他才道:“如此,便去吧。”

皇城之中。

一名青衣小监小步快趋,走入北宸宫。

一见他,袁贵妃收起新染的指甲,只叫心腹留在殿中。

“如何?”她问道,纤细的长眉扬起,显见的很是着急,“他们去了永陵,说了甚?”

“娘娘,”小监一拜,“咱们的人说,陛下叫众人退下,他只瞧见太子殿下递了一分奏章,并不知晓说了甚。”

“又是奏章?”一听到这,袁贵妃没好气道,“近来东宫风光得很,他又想出甚风头?”

就在袁贵妃苦思冥想,如何做进线人,知晓傅玉璋的奏章写了甚。不想,次日的早朝,父子二人并不遮掩,直接泼出了这勺热油——

傅玉璋要动税制!他疯了,他要动税制!

此时,满朝绯衣的,青衣的朝臣,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可知太康八年那场税制变革的下场?傅承临都差点叫人掀了!傅玉璋就不怕?

几乎排在最末处的时临安持笏站着,她倒淡定——因为她,早已被惊过。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那道奏章的情形。当时,她上上下下,右右左左地瞧,不敢漏过一个字。看完一遍,她又将视线挪回最右侧,再由上至下,由右及左地看一遍。

待她要看第三回时,傅玉璋终于没了耐心,他夺过奏章,“如何?”他问道,语气中有一丝难叫人察觉的忐忑,“霁春可觉得不妥?”

时临安忍了又忍,最后依旧没有忍住,她问道:“殿下当真不认识张叔大?”

“张叔大?”傅玉璋疑惑道,“是何人?”

时临安在心中默默背诵,张叔大,即张居正,“一条鞭法”的创始人,主张将田赋、徭役、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极大简化税制,增加中央朝廷的税收。

傅玉璋的这道奏章,真的没叫后世之人透题?

不过,自他重登黄册,这一步一步的路便有迹可循。先摸底,再改制,傅玉璋早将想走的路铺好。

时临安望着前方的明黄色身影,心中一片慨叹。

穿越一遭,能遇到这样的人,是她的幸运。

散朝后,时临安跟着礼部的一尚书,二侍郎赶回礼部。然而,尚未走进礼部的三重院落,仪制清吏司的员外郎盛清急步跑来。

盛清本就生得白胖,这几步一跑,几乎跑没了他的半条命。

“余侍郎,时郎中,快,”他自快要竭气的肺腑挤出声音,“御史台外头聚了百数人,状告岁供之事,御史台递来口信,叫大人们下了朝,快快地去。”

时临安与余传贞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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