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后,他照例去了书房。铺开宣纸,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上方寸,却久久未能落下。墨滴积聚,最终不堪重负,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突兀的污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仿佛看到了某种预兆。
府外隐约传来仪仗的号角声,那是大梁使团启程的讯号。声音穿过高墙,变得模糊而遥远,却清晰地敲击在谢桉的心上。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
庭院里,积雪正在阳光下慢慢消融,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绝于耳。那株昨夜被积雪压折的红梅,残枝孤零零地耷拉着,显得格外刺眼。
他想象着城门口的景象:
使团队列森严,旌旗招展。裴观野或许会穿着一身符合他如今身份的衣袍,面容冷峻,在与大夏官员完成最后的辞行仪式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驰出这座困了他多年的城池。
他会不会,在某一刻,也曾想过回头,望向燕世子府的方向?
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谢桉强行按下。他自嘲地笑了笑,裴观野那样的人,既已决定离开,又怎会留恋?
“主子,”侍从在门外轻声禀报,“大梁使团已从北门出城了。”
“知道了。”谢桉的声音平静无波。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一本兵书,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字里行间。
然而,那些熟悉的文字今日却仿佛失去了意义,他的目光屡次飘向窗外,飘向那片裴观野离去方向的天际。
那里,天空湛蓝,流云舒卷,与往日并无不同。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一个纠缠至深的人,一段混乱不堪的关系,就这样以一种近乎平淡的方式,画上了句点。
他应该感到轻松的,不是吗?
可为何,心头那处自情蛊解除后便一直存在的空落,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随着那人的真正远离,扩散得愈发厉害?
仿佛生命中某个重要的部分,被连根拔起,留下一个看不见底的空洞。
午后,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散步。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积雪融化的湿气氤氲在空气里。
他走过与裴观野曾对峙过的回廊,路过他曾被那人强行拉住手腕的亭角,目光掠过那片裴观野曾夜探世子府时可能借力的高墙……
谢桉停在梅树下,仰头看着那截断枝。
那天不久下人便来回过话,道是西厢房内都已收拾停当。
谢桉立在门外,目光淡淡扫过室内。但见窗明几净,陈设如旧,却已寻不见半分有人久居的痕迹,空寂得如同新雪初霁的荒原,未留半点履痕。
他静静看着,并未踏入。
除了那件御寒的墨色大氅,裴观野什么也没带走。
仿佛他这个人,连同那些充斥着算计、恨意、情非得已,却又莫名深刻的过往,都只是为了完成一场既定的仪式,而后便可毫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他早就知道。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解蛊,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他的鞭下或刀下。可他依然在等,等着自己去找他,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换取了那些日子的纠缠。
有时,谢桉甚至会荒谬地觉得,那个疯子,或许真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狠狠掐灭。怎么可能?不过是见色起意,从一开始的狎昵逗弄,到后来提出那般不堪的“清算”条件,哪一样不是轻浮孟浪?
可是……若真的只是贪图皮相,又何至于此?
寒风掠过,断枝上的残雪簌簌落下,凉意沁入衣领。
谢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清明。
“算了吧,这样也好。”
他轻声自语,不知是在告别那段混乱的过往,还是在说服此刻内心那丝不该有的、名为“怅然”的情绪。
从此,京都再无裴观野。
他不必再防备,不必再周旋,不必再被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所困扰。
他可以真正专注于自己的路,守护燕王府,与太子萧珩、三皇子萧瑾博弈,去完成他必须完成的事。
这确实是最好的结局。
他在庭院中站了许久,直至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寒风吹起,带着融雪后特有的刺骨凉意,他拢了拢衣襟,转身走回室内。
背影依旧挺拔矜贵,却在这暮色四合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清。
这一日,燕世子谢桉未曾踏出府门半步。
而那个名为裴观野的质子,已随着大梁使团,彻底消失在了大夏京都的地平线之外。
朔风卷过边关枯黄的草甸,大梁使团的车马在界碑前缓缓停下。
裴观野勒住缰绳,忽然抬手止住整个队伍。他回首望向京都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
"殿下?"副使驱马近前,"可是落下什么要紧物事?"
裴观野勒马回望来路,夜色深处仿佛还能看见世子府那扇熟悉的雕花窗。
此刻那人应当正坐在书案前,烛火将他的侧影投在窗纸上——墨发未完全束起,几缕青丝垂落在宣纸上,执笔的手腕在宽大衣袖下若隐若现,露出一截清瘦的弧度。
他总是这般。
沐发后不肯仔细擦干,发梢的水珠会悄悄洇湿肩头的衣料;用膳时挑食得厉害,动几筷便搁着;天未暖时就贪那口冰镇梅子酒,饮罢总要不着痕迹地揉一揉心口。
裴观野的指节无意识收紧,缰绳勒得掌心发疼。这些琐碎的日常不知何时已刻进骨血里,比权谋算计更清晰,比边境布防更深刻。
他想起昨夜离去前,最后潜入寝殿时见到的光景——谢桉被他惊动醒来,睡意未消的眼底已凝起凛冽寒霜。
素白寝衣因仓促起身而滑落肩头,露出那段清瘦的锁骨。
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那处肌肤光洁如初,再寻不到半分昔日情动时留下的痕迹,就像他这个人,也即将被彻底从对方生命中剥离。
还有那句带着怒意的质问,此刻仍在耳畔回响。
"无妨。"
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平稳,仿佛在说服对方,又似在告诫自己。手中缰绳却被不自觉地攥紧,勒出深痕。
不过是把最锋利的刀,留在了最危险的棋局里。不过是把经营多年的暗影,交到了最不该交付的人手中。
不过是......再也见不到那人被他惹怒时,眼尾泛红的模样。
副使隐约觉得,殿下此刻的神情,竟比边关的朔风还要凛冽。
"启程。"
裴观野最后望了一眼来路,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风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度,再未回头。
尘土扬起,模糊了界碑上"大夏"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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