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东宫回来后,谢桉便刻意避着裴观野,闭门谢客,连常去的几个地方也甚少露面。
然而,裴观野显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打算。
先是借他人名义将各种稀罕玩意儿如同流水般被送到世子府。
有北境新得的、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极品雪貂裘;
有南海快马加鞭送来、用整块暖玉雕成的玲珑棋枰;
甚至还有一盆精心培育、正值花期的异色兰卉,姿态清绝,价值连城……
每一件都显然投其所好,价值不菲,却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谢桉看也不看,一律冷着脸让管事原样退回。
东西送不进来,裴观野便改为写信。
起初,谢桉严令门房,凡是无关人员送来的书信,一律不得呈递。
可没过两日,他清晨起身,便赫然发现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
纸质特殊,带着淡淡的冷松香——那是裴观野身上常有的味道。
谢桉眉头紧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竟能如此神通广大,绕过重重守卫将信直接放到他内室的书案上!
他当即唤来影卫斥责守卫不力,心下却因对方这神出鬼没的能力而更加凛然。
他本想将那信直接扔进火盆,鬼使神差地,却又顿住了。沉默片刻,他还是拆开了。
信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与裴观野那人一般,带着一股凌厉霸道的气势。
内容却并非什么军国大事,亦非解释辩白,通篇……竟全是直白露骨到近乎孟浪的“爱慕”之语!
并非文人骚客婉转的风花雪月,而是如同猛兽圈定领地般,充满了独占欲的宣告。
字里行间,毫不掩饰其灼热的目光与势在必得的决心,甚至带着几分回忆起某些亲密细节时的狎昵与回味。
谢桉只看了一半,便觉耳根发热,心头火起,“啪”地一声将信纸拍在桌上,胸口微微起伏。这混账东西!
他命人加强了府内戒备,尤其是自己寝殿周围。
可第二日,第三日……那带着冷松香的信封,依旧会在他不经意间,出现在书案、枕边、甚至是……浴阁的木架上。
谢桉烧了几封,揉碎了几封,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在无人时,会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展开那仿佛带着魔力的信纸。
每一封都言辞大胆,情感浓烈得像最烈的酒,烧灼着他的理智。
那些露骨的“爱慕”之语,像无形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试图捆缚住他试图远离的心。
他看着那些信,有时会气得冷笑,有时会烦躁地揉着额角,有时……则会对着某一句话出神许久。
这个男人,就像他最顽固的梦魇,又如同一场无法扑灭的野火,正以这种蛮横又执着的方式,强硬地、不容拒绝地,重新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他避而不见,对方便无孔不入。
他退回礼物,对方便换成更私密、更直击心防的文字。
谢桉捏着最新的一封信,指节微微泛白。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裴观野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正试图在他冰冷的心防上,烙下独属于“裴观野”的印记。
而他,似乎正被这持续不断的高温,灼烤得无所遁形。
几日过去,沈昭珏敏锐地察觉到谢桉很不对劲。
那并非剧烈的变化,却如同无声浸染的墨迹,又开始一点点蚕食着谢桉周身原本就并不算多的鲜活气。
他依旧处理着府务,出现在必要的场合,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神采黯淡了下去,时常凝望着虚空某处,焦距涣散。
偶尔唇角勾起,那笑意也未能抵达眼底,反而衬得眉宇间那抹倦意与空茫更加清晰。
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纱幔笼罩着,透着一股强撑的沉寂。
这种感觉,沈昭珏并不陌生。
这像极了去年冬天,那个名为裴观野的敌国质子被大梁使臣风风光光接回之后,谢桉有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状态。
那时的他,也是如此,仿佛骤然被抽离了某种尖锐的、支撑着他的东西,变得沉寂而……失落。
那是一种连谢桉自己都未曾察觉,却被沈昭珏这个旁观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的变化。
可如今,裴观野远在大梁,为何谢桉又会露出这般神情?
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楚叙之吗?
那夜同游软红阁,清晨从将军府出来,以及之后这几日楚叙之似乎更加频繁巧合地出现在谢桉左右的动向……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楚叙之,凭什么能像裴观野一样,如此深刻地影响谢桉的心绪?
这日,在国子监下学后,沈昭珏寻了个机会,拦住了正准备登车回府的谢桉。
“今绥。”他唤住他,目光紧紧锁在对方难掩疲色的脸上,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谢桉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侧过头,避开了他探究的视线,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能有什么事?介游,你多心了。”
“我有没有多心,你心里清楚。”沈昭珏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不容他搪塞的认真,
“你现在的样子,和去年裴观野走之后那段时间,几乎一模一样。告诉我,是不是那个楚叙之对你做了什么?还是……他让你想起了谁?”
最后那句话,沈昭珏问得有些艰难,却也直指核心。他紧紧盯着谢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谢桉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猛地转回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慌乱与狼狈,但很快就被一层冰冷的戒备覆盖。
“沈昭珏!”他声音微沉,带着警告的意味,“我的事,不需要你过多干涉。楚叙之如何,裴观野如何,都与你无关。”
说罢,他不再给沈昭珏任何询问的机会,迅速转身,几乎是带着一丝仓促地登上了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
沈昭珏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马车快速驶离,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心底却沉甸甸的。
谢桉越是回避,越是证明他的猜测接近了真相。那个楚叙之,绝对有问题。
而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桉再次陷入那种被一个人牵动所有情绪、身不由己的境地。
然而,北境军情骤然吃紧,军令如山,沈昭珏必须即刻动身返回。
临行前,他策马来到了燕世子府。
谢桉听闻他来了,在书房见他。
几日不见,谢桉眉宇间的沉郁似乎少了几分,见到沈昭珏,露出一丝笑意:“介游,此行匆忙,一切小心。”
沈昭珏看着他清减了些许的脸庞,心中万千话语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句:“京都水深,不比北境,你……照顾好自己。”
两人一时无话,离别的愁绪与那些未曾言明的担忧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最终,沈昭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谢桉,那双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与紧张。
“今绥,”他的声音因情绪的涌动而有些低沉沙哑,“有些话,我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谢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微微蹙眉,想要开口打断。
但沈昭珏抢先一步,语气快而坚定,仿佛怕稍一犹豫就会失去所有勇气:“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不合时宜,也可能……会让你困扰。
但是,我喜欢你,谢桉。不是兄弟之间的那种喜欢,是……是想与你共度余生的那种喜欢。”
谢桉彻底怔住了,瞳孔微微放大,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沈昭珏一般,看着一脸认真的沈昭珏,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喜欢……他?
为什么?
短暂的震惊过后,一股荒谬感夹杂着长久以来的自我质疑涌上心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与冷意,脱口而出:“……是因为我这张脸吗?”
他早已习惯了旁人或惊艳或觊觎的目光落在他的容貌上,连那个偏执的裴观野,最初不也是被这副皮囊所吸引?
他几乎本能地将沈昭珏的告白也归入了此类。
沈昭珏听到他这话,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阵细密的疼。
他立刻摇头,眼神急切而真诚,语气带着一种被误解的难过,却又无比坚定:
“不!不是!”他否定得毫不犹豫,“今绥,你看着我!我沈昭珏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何时见过我因旁人容貌如何便另眼相待?”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目光紧紧锁着谢桉的眼睛,试图将自己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明明身份尊贵,却从不以势压人的骄傲;
是你表面清冷,实则比谁都重情重义的心;是你遇到不平时,哪怕不顾礼法也要挥出那一鞭的决绝;
甚至是你偶尔使小性子、口是心非的别扭……还有你现在,明明心里装着事,难受得紧,却还要强撑着什么都不说的倔强!”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些,跟你这张脸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就算你没有现在这般容貌,我沈昭珏的心意,也绝不会改变分毫!”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紧张而又期盼地看着谢桉,等待着他的回应。他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了对方面前。
谢桉被他这一连串炽热而直白的话语震住了,他看着沈昭珏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真挚的眼眸,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从未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是因为他本身……喜欢他。
这种感觉陌生而汹涌,让他不知所措。
“……介游,”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最终却只能避重就轻,“北境路远,保重。”
沈昭珏眼底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瞬,但看到谢桉并未直接厌恶或严词拒绝,心中又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深深看了谢桉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等我回来。”他最终只留下这四个字,带着一丝未尽的眷恋与承诺,毅然转身离去。
谢桉独自站在书房中,望着沈昭珏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那句“我喜欢你”和后面那些笨拙却真诚的解释,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那颗被裴观野搅得混乱不堪的心,更加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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