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校长匆匆忙忙赶到翡泉宫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四点。
花园里名贵的草木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活水湖边停着小巧的风帆,他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林荫小路前往王室的私人宫殿时,道路左侧茂密的青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窣声音。
他眯着眼睛望过去,一只黢黑羽毛鲜红嘴唇的天鹅头顶青草屑,扑棱着翅膀跳了出来,与他对上目光时抬高脖子不爽地叫了一声,攻击性十足。
杨校长认出这是翡泉宫的黑鹅势力。它时常来岸上散步,见谁不爽就追着叼一口,除了陛下谁也不怕,非常霸道,于是朝它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避开目光,绕开它前往宫殿。
黑魔王见到人类避让,又昂首挺胸地叫了一声,这才威严地迈着鸭子步重新跳回水里,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七彩涟漪。
等杨校长踏进客厅时,家政机器人端来温度适宜的红茶,杨校长没有立刻坐下,那张胖胖的慈祥圆脸上浮现出深切担忧:
“小榛果他怎么了?”
“尊敬的艾肯.杨校长,午安。”
爱德华二世显现出虚拟形象,先朝杨校长鞠躬,
“具体情况下仆也不清楚,总之小殿下和陛下出去一趟,被送回来的时候情绪一直很不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愿意见。”
“陛下暂时抽不开身,所以希望您能先陪陪小殿下,等他回来。”
“我很乐意去逗他开心。”
杨校长听完情况后,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不知从哪里拿出一袋炫目的益智玩具大礼包,愉悦宣布,
“那我上去啦?”
爱德华二世看着那袋有机甲小人,芭比娃娃和识字卡片的大礼包,虚拟形象闪烁两下,目光上移,这才注意到杨校长的西服口袋里居然还藏了一包色彩斑斓的跳跳糖。
老人做贼心虚地将身子偏了偏,把糖果袋捏在手里,背到后面去,妄图让爱德华二世看不到那包糖果。
那是他带给小榛果的,连他孙子他都没给。
爱德华二世顿了两秒后问:“恕下仆冒昧,请问杨校长,您的记忆是否又出现混乱了?”
杨校长对它的质疑感到不满:“你的问题确实很冒昧,如果是翡泉宫的上一任管家爱德华一世就不会这么问。”
因为一世那个版本老旧的机器人管家服役期间您很健康,精神根本就没有出现过问题。
爱德华二世没将这句话说出来,恭敬地引领杨校长上楼,来到时桢的房间门口。
杨校长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声音和缓,让人不自觉感到愉快:
“小榛果,猜猜是谁来看你了?爷爷很想你,你想爷爷了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爱德华二世悄悄说:“尊敬的杨校长,陛下曾经也叫您爷爷,小殿下再这么叫您不太好吧?”
“可我还年轻,不想被叫太爷爷。”
杨校长小声地反驳了一句,然后隔着门轻轻地说,
“是不是爸爸惹你难过了,爸爸是大坏蛋,但爷爷和你是一头的,我们边玩玩具边吃糖,然后一起谴责爸爸怎么样?”
爱德华二世并不觉得杨校长哄六岁小孩的方式对十六岁的小殿下有用。
良久,久到他们甚至开始怀疑房间里根本没人的时候,时桢沙哑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我想一个人待着,谁也别过来。”
他似乎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声音也低低的,有些失真。
杨校长没有多纠缠,依旧用慈爱而欢快的语调说:
“马上就要吃晚饭了,今天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家,你可以多吃一份冰淇凌,我在客厅里等你。”
爱德华二世还要说什么,杨校长将食指竖在嘴唇边,说:
“给他一点时间缓一缓吧,等一个小时后我们再来。”
他们等了一个小时,这次换暂时被调回小殿下身边的生活助理李非凡先生来劝,得到的依旧是不希望任何人打扰的答案。
阳光逐渐向西偏斜,翡泉宫重回阴凉里的花草又精神起来时,矿星的大雨也终于停歇。
皇室御用心理咨询师尚微接到陛下的通讯时,以为陛下又要自己突破哪位难缠犯人的心理防线,毕竟他从上任以来,就没干过任何与本职业相关的工作。
陛下从不找他咨询,列蒙殿下虽然沉默寡言,但心理状态确实很健康,小殿下表面上对待他虽然没什么抗拒的态度,实际上防御心理非常重,甚至还会为赶他走拿喜欢他说事,非常难搞,以至于他这位心理咨询师大部分时间都白领薪水,闲得发慌。
但这次他猜错了,陛下真的是来咨询他的。
咨询的内容也不算让他意外——该如何与小殿下相处。
尚微戴上金属眼镜,坐直身子,挂上自己多年之前就定制好的“营业中”金属铭牌,耐心地听陛下说完前因后果。
他把陛下当成一个普通父亲,从专业人士的角度给出建议:
“虽然这么说很冒犯,但陛下,如果您以后还希望和小殿下好好相处,回去以后您得找个机会和小殿下诚恳坦白地聊一次。”
或许还得给小殿下道个歉……
尚微看着通讯另一头挺拔威严的维克托,觉得陛下怎么也不像能低头的性格,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摇了摇头,别说是习惯掌控一切、强势镇压一切的陛下,就算在普通人中,他也很少见过父母在得知自己做错了事后愿意给孩子道歉。
无论在外界处于什么地位,他们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始终是强势方,而道歉在他们的认知中会损伤作为强势方的威严。
这种强势和弱势的关系在陛下和小殿下之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皇帝敲了敲桌子,示意尚微继续说。
尚微组织语言,继续分析:
“相信您也看得出来,小殿下从小生长在暗域那样的环境里,他不可能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孩子。而没有安全感通常的表现形式有两种,一种是高服从性,希望通过顺从的方式获得他人的肯定,另一种是高攻击性,会主动攻击或逃离一切让他们感受到不安的事物,而小殿下正好属于后者。”
“因为小殿下没有从小和您生活在一起,彼此不够了解……”
而且初次相认还发生过不太愉快的事,
“所以您令他感到威胁,这种被威胁感在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力通过反抗您或逃离您保护自己的时候会达到顶峰。”
“他面对您处于完全弱势,所以会不断警惕、试探,您对他一点不好就是全世界都在欺负他,只要没有让他确定自己安全,他平时看起来再顺从,一旦有机会还是会离开。”
“……至于解决方法,有两种,如果您的目的是让小殿下听话,那只要继续打压他,让他面对您时一次又一次失败,最后再也产生不了反抗的想法,磨平他的棱角就好,但小殿下性格很硬,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要么您彻底驯化他,要么他假装被驯服,然后……”参考暗域首领的下场。
陛下眉头蹙起,想也不想地打断,他从来没想过磨掉时桢的獠牙:
“另一种。”
尚微听见陛下这么说,长舒了一口气:
“另一种是您和小殿下好好聊聊,告诉他您的想法,您没有不喜欢他,您不会伤害他,他对您来说很重要,如果他有事请求您,也不要急着拒绝,先听听他的理由。小殿下防备心很重,如果您不主动说出来,他永远不会相信;但您要是把一切都和他说清楚,尊重他的选择,他也会理解您的。”
陛下听完后沉默片刻,然后问:
“就这样吗?”
尚微第一次发现皇帝陛下也不是万能的,无奈地说:
“陛下,能做到这些对绝大多数父母来说就已经很难啦。”
爱原本不是沉重而伤人的东西,但大多数人都缺少正确的表达方式,于是把爱变成了镣铐和利刃。
就算意识到这点,想要做出改变也很不容易。
通讯被挂断,尚微伸了个懒腰,瘫在椅子上哼着小曲,秘书来给他送咖啡的时候,尚微脸上的愉悦还没有完全褪下去。
秘书打趣道:“尚医生,心情这么好,您涨工资了么?”
“没有。”尚微摇头,脸上笑容儒雅,“只是想到一些有趣的事?”
“是什么?”秘书好奇。
尚微保持微笑,继续讳莫如深地摇头。
征服者征服不了自己的小儿子,无奈向心理医生求助。这种秘密根本分享不了,只能憋在心里。
*
返航的飞船上,维克托回想着尚微的话,难得走了神。
承认自己的挫败确实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维克托从来没有和父母相处的经验,他的大部分常识来自时澜。
但从他遇见时澜开始,时澜就是孤身一人,她从不提自己的过去,也不提亲人,仿佛他们不存在一样。时澜同样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要去和时桢好好聊聊么……
主动就意味着率先低头,但总有人宁愿被砍下头颅,也不愿稍微弯曲脖颈。
维克托自认为自己不是那样骄傲的人,他可以从敌人,对手,甚至蔑视的人身上学习经验,找到可用的优点,不断完善自己。
骄傲只会蒙蔽视线,但面对时桢时,主动示弱对他来说无异于把五脏六腑剖开,在亮光下展示得明明白白。
就因为时桢比自己弱小,是自己的孩子,所以面对他时,和保护欲一起升腾而起还有的控制欲,不容许他有任何脱离控制的行为么?
维克托惊觉,在时桢眼中,他和暗域首领在行为上可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无视他的意志,控制他的自由,把他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
他真的在欺负他。
光脑不间断的振动声打断维克托的思绪。
维克托面无表情地接通私人通讯,爱德华二世的声音传入耳中:
“尊敬的陛下,午安,容下仆向您问好。下仆现在要像您报告一件重要的事,小殿下他在翡泉宫里失踪了。不,更确切地说,他应该是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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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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