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登至山顶大殿前,只见殿门未关,三面都大敞着,而正中并无供奉,像是一座还未完工的建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
朱依依站在巨大的空荡荡的殿内,莫名觉得有些难过,这股悲伤由心而发,竟扯动了几分他当年被叶初捅伤的心口旧疾,隐隐泛出疼来。
叶初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随之而来是一股熟悉的冷香。
那是叶初身上独有的,宛若秋霜残叶一般的冷冽气息,有些懒洋洋的颓气,但这香对朱依依却有一种神奇的抚慰作用,甚至有些勾人。
以前和叶初在山上隐居时,他曾不止一次被这个身份的宿命所扰,陷入循环的噩梦,惊醒时,总是冷汗涔涔。但噩梦的尽头,总是叶初低低的笑,安抚的手掌,和袖间的温香。
“你只管睡,我在这里陪你。”
原来他们曾经这么好过。
可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再想起来,竟然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叶初好像问过他梦里都有些什么,怎么会吓成那样。朱依依当时没说,因为太荒谬了。
“你脸色不太好,”叶初说,“刚刚有伤到哪里么?”
“我,我还好。”之前还未察觉,一开口,便觉得心口处如有一根细丝扯着,突然猛地一下绷紧了,疼得朱依依两眼发黑。他强忍着剧痛,不再开口,今天恐怕找不出什么线索了,他准备草草看一眼这神殿的构造就回去。
除了没有主位的神像,这大殿本身建得也有些古怪,像是设计时忽略了实际的尺寸,导致将山后方的一些暗红色岩石也包了进来。整整半面墙的红色岩体,被沈玉手中的月丝一照,表面嶙峋类似金属质感的岩石鼓起,让朱依依想起了鳄鱼的表皮。
那凹凸不平的表皮突然微微鼓起,动了。
朱依依后退一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直到他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咚—咚——
从地底传来低沉的撞击声,与此同时,大殿后方那一整面岩石中间闪过了几点暗红。
叶初不动声色地将朱依依护到了身后。
“你发现了什么吗?”朱依依倒抽一口凉气,实在是太疼了,他咬牙低声问道,“这里也有你的龙鳞?”
叶初伸手扶住朱依依,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阵仗比方才的还要大得多。
“有龙鳞的气息,但不是我的。而且他发现我了。”叶初说,“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
朱依依:“他?他是谁?这里究竟有什么古怪?”
叶初:“我就是感觉不太好,况且——”
几点暗红重新在岩壁上浮现——这回,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发光的是几根极细的铁钉,正死死扎在这岩壁之上,随着岩壁轻微的起伏,那几点暗红倏然亮起,像是在镇压着什么。
“这难道是,锁龙钉?”朱依依有些不确定地说:“难道长安城里真的有龙。”
叶初轻笑了一声,朱依依听到,想起身边这位好像也一条不明身份的龙,还是条丢了很多鳞片的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沈玉:“何谓锁龙钉?”
叶初道:“锁龙钉,是万年玄铁打造,上古时期,有人猎龙,就是用玄铁箭射之。若是施法之人法力高强,便能最大程度发挥玄铁的作用,将龙困住,甚至杀死,都有可能。”
他伸手探去,还未接触到那玄铁钉,就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杀意,叶初指尖猛地一僵——这种程度的玄铁,还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这杀意并非来自玄铁,而是上面附着的力量。
还是他感觉很熟悉的力量。
朱依依却有些生气了:“何至于此!若是想要阻拦,修建庙宇给些供奉即可,竟然使用铁器强行将其镇压,日子久了,龙脉必枯竭而死,背后之人,是想让长安城这条龙发狂。”
沈玉:“此话怎解?”
朱依依:“它钉的位置不对,这里——”他伸手指了指墙壁:“应该是龙的尾部,若是换成你,一个钉子没扎进你脑袋,却在你脚板扎几个血窟窿,害得你在原地百年不得动弹,你疯不疯啊?”
沈玉拔剑道:“那我现在就抽了这些铁钉。”
叶初开口阻拦:“不可——”
沈玉:“为何?”
叶初:“能将这样一条龙困住,锁龙钉上附着的力量不可小觑。”他指了指那些暗红色光点。
沈玉:“你是说炽刃之力?”
叶初是第一次听到炽刃之力这种说法,但现在没时间细说了——地底下压着的东西仿佛愈加愤怒,随着又一次地面的摇晃,大殿梁柱间开始发出互相挤挨着的哀鸣,梁上瓦间不知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灰尘铺天盖地一般簌簌落下。
朱依依被这共振弄得心脏狂跳,随之而来的心口缓慢撕扯的疼痛,兼被灰迷得睁不开眼,他咳嗽着,本能想去找叶初,已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别担心,我马上带你出去。”
朱依依嗅着那气息,几乎要涣散的意识,随着满眼飞扬的尘灰,缓缓幻化为漫天耀眼的梨花——
“朱依依!”……
·
“朱依依!”叶初扶额冷笑,“这些天你又溜去了哪里?为什么山鬼说你近日从未去过书院听学?”
朱依依双手交叠着搭在窗前,那时叶初还叫叶物华。朱依依将下巴压在手背上将一个脑袋晃来晃去:“那些经文我都听烦了,我又不考功名,也不想当书生,去那么勤做什么?”
叶初垂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做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的?我终归是。”他没往下说。
朱依依一愣,跳起来冲到叶初面前问:“哥,你要走?去哪里?”
黄昏的光线斜着照进竹楼,给叶初青色的衣摆晕上一层昏黄的光泽,他斜坐在几前,垂着眼道:“我能去哪里?我连歙州城的地界都出不去。”
朱依依认真地看着叶初,一字一顿地说:“那我也不出去,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叶初笑着勾手轻敲了一下朱依依额头,没说话。
但朱依依知道他并没有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
“啧,小鬼还怪会说大话的。”一声娇俏的声音响起,朱依依抬起头,逆光的门框处出现了个纤细的人影,手中还拎着两坛酒。
“你怎么来了?”叶初懒懒直起身,熟稔地接过山鬼递过来的酒坛,“谢了,难为你还记得。”
“老朋友了,每年送你两坛梨花白,就当替这歙州城里的山川草木谢谢你。”山鬼斜瞅着叶初,“还是老样子啊你。”
“会有什么变化?”叶初自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消磨岁月罢了。”
斜阳落,初月升,山林中一片漆黑,唯有他们三人所在的竹屋透出昏黄的光晕。听着屋外竹林婆娑,朱依依定定看着叶初,看着他酒入喉微微滚动的白皙喉结,看着油灯的烛芯摇曳,暗暗下定了决心。
叶初被困在这歙州城,他便与他在这里终老,他要陪着叶初,陪他做消磨岁月的那个人。
山鬼走时,也是醉眼朦胧,朱依依送她出门,山鬼抓着他的手说:“依依,你在这,嗝,在这里,很好。叶…叶物华他太孤独了。”
“我知道。”朱依依说。
山鬼眼中笑意愈盛,她伸手掐了一下朱依依的脸:“你啊,记得有空去念书。”她转身离开,血色的罗裙在月下飞舞。
那年春日,朱依依连日消失不见人影的原因终于有了答案,他在问政山最北面的山坳里种了一百株梨花。
“还不是很高,”朱依依有些不好意思又略带炫耀地指着那片矮矮的梨花林,“叶物华,我是个凡人,最多只能再活个七八十年,但这些梨花树能活很久很久。我会陪着你,等我死了,这些树会替我继续陪着你,你不会再孤单了。”
少年笨拙又炙热的感情,带着暗戳戳的表白和一颗真心,全部捧到了叶初面前。
新栽的梨花树上三三两两开着几朵小白花,叶初墨色的发丝被风吹得缠缠绵绵,眼中常年蕴着的冰仿佛也被春风吹化了。
朱依依脸红得吓人,别过头不敢再看他,便假装看右肩伸出的一朵半开未开的梨花,看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就听叶初在他身后轻轻说了声“好。”
朱依依没告诉叶初他还在这里埋了好几坛自酿的梨花白——他去找山鬼学的。
第一次酿酒,不知道味道如何,还是先不告诉他了,朱依依想,叶初现在还不许他喝酒。
然而这酒直到他后来拜入许宣平门下,都没被打开过。
好想尝一口,到底是什么味道,好想让叶初也喝一口,他亲手酿的酒。
朱依依神色痛苦地蜷缩在叶初怀里,眼睛紧闭着。
“想……”朱依依皱着眉头嘟囔了两句。
”想什么?“叶初贴着朱依依的耳朵问,“想回去么?马上到了。”
“想,叶……”朱依依头疼欲裂,陈年往事勾起的一股巨大悲愤充满了他的鼻腔,涌上他的眼窝。
“想,叶物华。”
叶初胸口猛地一滞,他搂紧了不省人事的朱依依,将他眼角的泪痕擦去,催剑往长安城飞去。
”我不管叶物华是谁,“叶初想,“凡是让他伤心难过的人,我都不会让他再出现在朱依依面前。”
这里的细节开始和乌唐旧事不太一样了,但总体的主线还是一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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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落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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