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想起了一些更为久远的过去。
那个人是在朱依依十岁左右的时候，被送进他所在的那家疗养医院的。
那时李明一已经死了一年多了，疗养院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和朱依依做朋友——医院有的时候会给他们放动画片，暑假里，七八个孩子就会坐在一个有放映机的小房间里看——但朱依依不被允许一起看。通常是护士调试好了设备，打开播放器，孩子们就在椅子上坐好了，护士转身出去，比较大的那个孩子就会做主把朱依依推出门去，美其名曰：“为李明一报仇。”
医院的门上有一个圆形的玻璃窗，朱依依只好搬个板凳站上去看，那天放的是《千与千寻》。
千寻的父母吃了小镇上的食物，变成了两只肥头大耳，只会一直往嘴里塞东西的猪！——朱依依被猪头转过来那一幕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就听见身后有个人轻轻笑了一声，说：
“你知道为什么千寻会进入这个奇怪的世界么？”
朱依依转头，看见了那个“他”：很高很瘦，穿了一身黑色的看不出材质的长衣服，嘴上叼着根没有点火的烟，最奇怪的是一头短发，却在发尾扎了几个长度到锁骨的小辫子，此刻，他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
“不知道。”朱依依转回脑袋，短短一分钟，动画就跳转到了湖边。
“她不吃这里的食物，就会消失，”那人在身后若无其事地剧透，“但是没关系。”
朱依依：“为什么没关系，她会死。”他跳下板凳，对这个人的好奇已经超越了动画片，便问，“你看过？为什么没关系？”
“我当然看过，”那人说，“因为千寻是主角，主角一般不会死。”
朱依依半信半疑，他虽然对眼前这个人好奇，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比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忍不住想要亲近那个人，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继续问：“她为什么会进入这个世界？”
“因为她有任务，”那人煞有介事地说：“她进入这个世界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拯救一个人，我再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只有你知道的秘密。”他示意朱依依附耳过来。
“其实她不吃那里的食物也没关系，因为她是怪物，怪物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因为他特地压低了的嗓音，朱依依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005号患者！你在这里——”护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怎么我一转眼，你就不见了，跟我去你的私人病房。”她看到了朱依依，又说，“朱依依，你怎么不在里面看动画片？快进去。”
“再见，小怪物。”那个人用只有朱依依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不是怪物！”朱依依突然一下爆发了，他眼里蓄着眼泪，冲着005大声吼道，“我不是怪物！”
放映室的房门一下子打开了，里面的人都冲了出来，走廊里一下子变得很满。
“快进去吧，别堵在这里，”护士有些无措地说。
朱依依那天难得被允许待在房间里，看完了整部动画。
·
听护士说，005的病很严重。
朱依依并不介意别人叫他“怪物”，但005不太一样，他才刚来第一天，还没和这里的任何一个孩子接触，还没有来得及了解自己，为什么就轻易给自己下了“怪物”的判决。
此刻他正靠在楼梯间的墙角，偷听护士们的聊天。
“他摔到了脑子，什么都记不清了，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除了口袋里一张写着’005’的纸。我们这里是公益性的疗养医院，他就被暂时送到这里来了，不过啊，”护士压低了声音说，“送他来的人说，他活不长啦！”
“怎么说？”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护士说，“他长得好帅，虽然人有点怪怪的。”
“你别想了，小雨，”那个年长的护士说，“脑子摔了自然是要做脑部ct的，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很大的瘤压迫到了神经，已经没法救了，就算脑子没事啊，他还有肺癌，都到晚期了。”
这个奇怪的人，才来，就要死了。朱依依默默地想着。
“小怪物，同情我呢？”
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又作势要点起一根烟。
“医院里不能抽烟，”朱依依说，“而且你都快死了。”
“还有，不要叫我怪物。”
“就是因为快死了，才要抽，”005号说，“在我这里，’怪物’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词语，只是一种客观的陈述，我也是怪物。唔，我其实什么都记得，但上次摔到脑子，又让我想起来了一些事，这些事很重要，我也是因此才来到这里。”
“什么事？”朱依依问。
“我有任务。”005说，“和千寻一样，你后来把动画片看完了吗？”
朱依依点点头说：“后来进去又看了一点，千寻把白龙救了出来，两个人约定以后再见。他们后来再见了吗？”
005号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笑嘻嘻地说：“救了不就行了？见不见的，有什么大不了。”
“我觉得很重要。”朱依依说。
“行吧，”005抽了一口烟，说，“咱们来玩儿个游戏吧，我给你个任务，要你带着一样东西，像千寻一样，进入一个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里的人啊事儿啊你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你还敢去救人吗？”
“只要不变成猪头就行。”朱依依说。
“好样的，不愧是我——我看上的人，”005号弹弹烟灰，点了一下朱依依的脑袋，“肯定不会变成猪头，你看我像猪头吗？”
朱依依摇摇头：“现在就出发吗？”
“不是，不是现在，”005号淡淡地笑着，“现在你只有一个任务。”
“什么？”
“不要忘了我。”
朱依依有些愣怔地看着005号的眼睛，只见他一字一句地说：“千万千万，不要忘记。”
“我不会忘记你。”朱依依说，“但是为什么呢？我的身体很不好，说不定会比你早一天死掉。”
“你不会比我早，”005号说，“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到时候你会一眼把我认出来。”
不久后，005号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就消失了。
朱依依尝试向护士打听过那个曾经住在私人病房里的005号，没想到对方满脸疑惑：“谁是005号？”
谁是005号？
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忘记了他，朱依依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恐惧中——除了他留给自己的那张银行卡，朱依依交给了父母。
过了很久，在父母一年屈指可数的探望中，朱依依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那张卡。
“什么银行卡？”父亲涨红着脸大吼起来，“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花了家里很多钱了，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求你了！”
“……好。”
朱依依决心把这段记忆彻底从脑子里清除出去——这是他脑子出问题的坏证据——坏证据需要被消除。包括李明一，包括那些曾经霸凌自己的坏孩子，也包括005号。
朱依依发觉自己躺在一片湿润的土地上，后背持续传来的阴冷与潮湿的水汽。他坐起身来，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潮湿的海水气息，天空很黑，隐约透出一种黑蓝色的质感。
“醒了？”
身下是一片砾石沙滩，朱依依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身着玄色袍衫的瘦长背影。那人面对着墨色的海，腰被一种金属质感的革带束得很细，腰间别着一把剑。
“……005号？”朱依依说，他站起身，想试着看清，但周围实在太黑，微弱的星光之在海浪的边缘卷起一些细碎的光芒，并不足以让人看清。
“还记得我？”那人走近了，朱依依指尖簇起一团业火，却被他走近时轻易握灭了。
“别在这里点火，”他说，“冥海好不容易干净了，这里又没有叶初那把扇子，一烧起来没完没了，太呛人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朱依依问，他环顾着四周，继续说道，“这里应该也不是冥海。”
真正的冥海不会这么平静。传说冥海周围遍布着凶兽恶灵，还有万年不停的狠戾罡风。倘若自己真的在冥海之滨，定不会如此安稳地睡到现在。
“还不错，”005号说，“这是你自己的识海。”
“……我的……识海？！”
周围依旧很黑，但就在刚才，火焰亮起的一瞬间，他看清了005号的脸，那张记忆中的脸和眼前的这张重合。
他和自己长得很像。
·
“叶初！”孟摘星蹦起三尺高，骨鞭反身一甩勾住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重重往身后的林泉身上砸去。
就在刚刚，他发现身上的法力正在流失，以一种稳定却快速的方式被周围的空间吸走。
“叶初！我撑不住了！你在哪？！这个林泉，就像条疯狗——！”孟摘星跃上一座瓦房的屋顶，在瓦片间快速地奔跑起来。林泉戴着面罩，在他身后死命地追赶着——他的速度简直快到离谱。
“魂妖怎么还不来？你这个方法靠谱吗？！”
叶初仍旧没有一点回应。
孟摘星猛然意识到，为什么会有两个林山。
这是不是意味着现实中的那个林山也已经醒了。
或许他应该回去，孟摘星想，把这个紧紧追赶着自己的林泉带到他亲哥面前。
他脚下急刹，猛地踏破了一连片的瓦，绕了个大圈转身往林家的方向跑去。那里太好找了，是这一带唯一一个还点着灯的房子，正在黑暗中发出昏黄的光。
“我靠，那是什么？”孟摘星站在距离林家小院不远处的一间屋顶上，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银白色怪物从庭院中间升了起来。
身后的林泉发出一声怪叫，向他扑来。
谢谢阅读（为了有那条分割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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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魂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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