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
三清山,五门峰,百丈阶前。云海翻滚,怒涛卷起,如千堆雪浪扑起的云层中间,挟着一道淡青色的瘦削身影。
那身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叶初微驼着背,额间沁出豆大的汗珠,似是隐忍着巨大的疼痛。
青色外衫半落,拽过满是苍苔的石阶,他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踏上百丈阶。
众云浪争先恐后推着他,奋力将他往山脚下送去,令他无法再前进一步。叶初咬牙,站定在那千万道石阶中间,嘴角渗出血来。
“季白,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无人回答。
随着“铮”的一声,一道锐利的寒芒骤现,初妄握于叶初手中,他垂着头,猛地将剑插入地面,随着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剑尖深深扎入石阶,一时间群山震颤,所有的风都调转方向向他扑来。
叶初按着剑柄,全身力量集于一处,用后背硬抗着那些从四面八方猛地转向他的刺骨罡风。
传说三清山是这世间仅剩的洞天福地,灵气充盈。为了防止灵气外泄,百丈梯上的罡风,能毫不留情地剔人肉,化人骨,就算是神仙来了,也要狠狠脱一层皮。
按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血从指缝中渗出,顺着光滑的剑身滑落在石阶,没入苍苔之间。
“季白!我来了!你为何不兑现诺言,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叶初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撞出一种诡异的音调,与尖厉的风声一起,化为游荡在山间的絮絮鬼语。
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对方问道:
“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什么?”叶初剧烈地咳嗽着,他大幅度地弓腰,若不是扶着剑,几乎要跪了下去,“我全都知道了——是你让许宣平给我那个香炉的,不是么?引魂香的制法,全天下应该只有你季白一人知晓吧。”叶初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从来不知道它能让我记起那么多往事,可惜你聪明一世,却依然不能让你心中那位想起分毫——在这一点上,我比你幸运得多。”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深藏的秘密,这秘密或被遗忘,或被刻意隐藏。但只要点燃了引魂香,埋得再深的秘密都能浮出水面。
叶初对季白的往事略有耳闻,却没有什么深入了解的兴趣。
季白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在意她能否想起,还有,叶初,引魂香印引出的记忆只有事主本人才能了解,我虽是有意为之,却并不知道你内心深处被引出的记忆是什么,当年送出那香,也只是在赌——那场大战后,我一直以为是你杀了她,但前些日子我又遇见了她,才终于拼凑出当年那场纷争的原委。”
“实在对不住,误会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必管当初与我之间的承诺,回去吧。”
叶初撑着剑,岿然不动。
一阵清风吹过,季白终于现身,他遥站在百丈阶顶,他的面目模糊,俯视着叶初道:“你不该再来这里,当年我困你在歙州城,主要还是因为恨,如今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恨错了人,你回去吧,我不愿取你性命。”
叶初却摇了摇头,打断了季白的话,说:
“季白,我此番来,并非是来听你解释,你困住我,却也救了我,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今日来,就是要上这百丈阶。”
季白说:“你的逆鳞已无,若要强行上这百丈阶,感受就如**凡胎一般,会异常痛苦。”
叶初眼中毫无波澜,轻声道:“我要替他改命。”
“那孩子的命数已经改了。”季白说,“我不明白。”
“可我明白,季白,所以我要来。”
短暂的困惑后,浓厚的云雾中散开一条路来。叶初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拔出剑,手垂在身侧,几乎是拖着身子在向上走了。
季白面露不忍:“你想要上坠星台?”
百丈阶顶,是天上地下,人人闻风丧胆的坠星台——传闻当年应龙斩杀水神便是在此地,坠星台所在之地,是天地灵气交汇激荡的隘口,原本是吸纳世间万物的黑洞,后来一位不知名的上古之神在此建台,将这一方隘口圈禁起来,反倒成了修炼的洞天福地。
可这坠星台,也是欺软怕硬的,平日里还好些,若是依着叶初此时的身子,不知会被怎样吞噬。
此时登台极为凶险。
季白知道,叶初也知道。
但他恍若未闻,他一言不发,缓慢地沿着山道向上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
山中百年,他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也偶尔会去山鬼的藏书楼看书解闷,藏书楼中的书数以万册记,为什么随手抽出的一本古书,就记载着逆天改命的方法呢?
如今想来,这应该就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他会翻开那本被埋在一堆破烂底下的书,并且毫无遗漏地记住其中所有的细节。
真疼啊。
叶初只是随着身体的本能向上走,血一滴滴落在那些万年前就存在的高耸石阶上。
台子很高,他看不到头,但起码他每走一步,就离那个地方更近了。
在季白看来,叶初疯了。
很明显,叶初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一条龙失了逆鳞,在季白眼里便等同一个死人。
逆天改命,不同的人,适用的方法不同。若是凡人,只需要假死便可,民间有很多做替死小鬼的方法,比如说用一个木头小人代替——可叶初偏偏选择了最为凶险的一种。
他差一点就杀死了朱依依。
不管怎样,这也达到了逆天改命的目的。
可他这次来,为什么还说要为那孩子逆天改命。
季白忍不住对朱依依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吗?
究竟是多可怕的身份,才需要叶初亲自上坠仙台!
朱依依赶到时,叶初正踏上最后一道石阶。
瘦削的背影,伶仃地站在云雾深处,百丈阶的最高一级。
摇摇欲坠,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却站得异常直。
季白与叶初在山顶相对而立,一青一白,白色的仙气飘飘不染尘埃,青色的外衫却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浸染成一种诡异的黑红。
朱依依用力擦掉眼中的泪,只想冲过去抱住叶初,告诉他已经够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他的心好疼!
但这只是一段虚幻的记忆,朱依依的手穿过了叶初的身体,就像穿过一片凉浸浸的水。
“叶初!”朱依依绝望地喊道,“不要走下去了!你给我停下!我命令你停下!”
叶初听不见。
朱依依瞪大了眼睛,他跪在地上,双手胡乱地抓,想要抱住叶初,或者拉住他的一点点碎掉的衣角都不能够。
风可以碰,云可以碰,可他不行!
季白说:“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爱人,”叶初说,“他找了我很多很多年,可是我全都忘了。”
“既然找了回来,更应该珍视,况且他还是个凡人,你想与他相伴一生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忙——”
“不必了,”叶初转身向坠星台的方向走去,风把他的声音吹散,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天道不会放过他,作为凡人,他无法安心终老,你知道为什么凡间的帝王一定要他的命么?因为天道轮回,那些本该属于他的力量找到了他,在向他靠近罢了。改了一时的命,改不了他以后生生世世都被折磨和禁锢的本命,所以我要来。”
“他抵抗不了的命,我来抵,他身上担的责,我来背。”
“他……他的本命究竟是什么?”季白声音都在颤抖,“你想做什么?!”
“自我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的是谁。”
叶初于袖间握紧那支竹簪,用尽最后的力气,飞身跃上了坠星台。
”朱依依,希望你余生,都能做个简单快乐的凡人。”
这里稍微说一下季白和叶初之间的恩怨吧。当年烛鼓叛变那一战,以应龙为首的上古诸神派和以烛鼓为首的人派(烛鼓虽然也是上古之神,但他偏向人)打得昏天暗地,还有以叶初为主的中立派(其实也是偏向烛鼓但是表面上中立),其中被迫牺牲的人就有季白的恋人青萝(这个应该是下一本书的主角团但是现在已经不太确定要不要写了,可能过几年再写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回忆(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