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上那座玄色巨石围成的高台,一道巨雷就从天而降,劈在了叶初脚边,溅起无数火星子。
叶初不躲不避,雷声过后,他随手用竹簪将散发束于头顶,细细抚过,又蹲下身去,用指尖触碰那些粗糙的巨石,眸中墨色渐深。
坠星台。
算起来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叶初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情形和现在天差地别。
三清山本是石山,多年来,经过风吹日晒,如今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也是一座草木葳蕤的连绵山脉。可好好的一座山中,却仿佛被斧子竖着直直劈出了一道缝隙——正是叶初历经千辛万苦爬过的百丈阶。仿佛是为了补救什么,不知是谁在这道裂缝中费力修建了这么多级石阶,直抵山顶。
叶初读过山鬼记录的许多书,书中记载的关于这座高台之下,是比九幽还要深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它里面是什么。在建台之前,传说它能吞下经过它身边数十里内的一切,甚至连路过的游星都不放过,可以说是贪得无厌,也因此得了个“坠星坑”的坏名声。
叶初自然到访过九幽,天界几乎所有的神仙都对九幽避之不及,可他的好友鼓曾经镇守九幽上万年。
那里终年不见天日,冥海之滨游荡着无数等待轮回的鬼。
可自从建了台,因为此地灵气充盈,高台之上,仙气缭绕,造就了不少在此得到飞升的仙人。渐渐地,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这里被人们称为“坠星台”,颇有几分寥落古意和自作聪明的风雅。
大家仿佛忘记了它本来的名字,坠星坑。
叶初有些嘲讽地笑了。
流传世间的那些史料与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就像与坠星台有关的传闻,它于世人有利时,它就是台,人们恐惧它时,它便是坑,将它与恶鬼环伺的九幽相提并论——
却忘了一开始,它只是一个山林中最不起眼的山洞,为了隐藏,洞口长满了茂盛的藤蔓和杂草。
“妄,”叶初轻轻地说,“我很想你。”
没有什么吞噬一切的怪物,没有捕猎路过的任何一颗游星,它一直很安静地待在地底。
那里很安静,很干净。
可没人知道,没人在乎。
眼框胀得发痛,叶初闭上眼,有热流顺着脸颊滑落,他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轰!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叶初后背被击中,他僵直了身子,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天旋地转,他仰面跌倒在坠星台上——
天压了下来,他看见大片乌云正迅速向坠星台这里聚集。
要下雨了,叶初想。
伴随着一声撕裂般的巨大声响,银蛇划过天际,暴雨砸落。雨水快速冲刷叶初的脸颊,冲刷着他周身浓重的血腥气。
这诡异天气来得太不正常,周遭的灵气激荡,狂暴地撞击着叶初失去了逆鳞的身体,所有的事物都是欺软怕硬,叶初想,就连这天地间毫无意识的灵气,都知道他此刻的虚弱。
该开始了。
一声闷雷滚过,炸破了叶初内心因为朱依依才生出的那一点点温情。那点温情曾经支撑着他苟活于世,曾经让他短暂地以为自己也能拥有平凡的幸福。
凭什么?!
恨意从那道裂缝中爬出,源源不断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雨中,叶初骤然睁眼,任凭豆大的雨点砸在眼珠,浓黑的睫毛下,闪烁着癫狂之色,他的半边脸上浮现出细密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叶初在泥水中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凭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能坐享其成无忧无虑,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却生来就背负着平衡天地的责任;凭什么,有的人一辈子蝇营狗苟平稳度日,他的朱依依却只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所谓天道,苦苦追求的平衡,却是要牺牲朱依依,让他从一个人,再次变为一盏灯。
“天道不公!我偏要它再也寻不着他一点痕迹!”
叶初于瓢泼大雨之中,直直立于坠星台上,雨水顺着脸颊和脖子小河一般淌下,他仰着头,念出了那句在心里已经重复了一万次的咒语。
霎那间,竹簪折断,一头墨色长发披散下来,瞬间化为白色,狂风摧枯拉朽拔起周遭的古木,白发在风中狂舞。
“不要!——”
“叶初,你疯了!”
两个身影同时冲向了坠星台。
下一秒,数百道闪电劈下,是为天劫!落雨如箭,雨夜被照亮得犹如白昼,伴随着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隆声,坠星台上碎石飞溅,季白被巨大的力量飞撞出了结界,叶初再一次被劈中了后背,现出原型。
一条巨大的,伤痕累累的黑龙。黑龙垂首,咽喉处鲜血淋漓。
苍天似乎尤不解恨,数十道闪电劈下,黑龙浑身颤抖,剜开的鳞片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整个坠星台上宛若一片血海,雨水混着龙血如瀑布一般向下,顺着百丈阶,渗入幽深无比的地下。
朱依依跪在雨中,他徒劳地张开手,想去捂住那些伤口,可是他摸不到,他的手穿过了他,抓住的只有一片虚空,这让他心头生出更为巨大的恐惧。
“叶初,不要,叶初,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些!我不需要!!”
指甲扣进了石缝里,鲜血淋漓,他绝望地喃喃自语:“叶初,我求你,停下来,你停下来好不好,叶初,我好疼,我好疼啊。”
每一道闪电击中,都会让龙的身体猛地一抖。
他扑向闪电落下的地方,想替叶初挡住那些伤害,却徒劳无功——龙鳞在他眼前被连着皮肉被削下,血喷溅了出来。
“叶初,你不疼吗?!叶初......求你了。”
朱依依双眼血红,眼泪都要流干了。
还差最后一步了。
先前一直紧握的龙爪松开,一个小瓶从中滚了出来,黑龙偏头咬碎,将碎渣连同里面的液体一同咽了下去。
骨血相融,以命换命。
饮了朱依依的心头血,他便是他了。
黑龙原本低垂着的头猛地昂起,眸中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暗芒。
山川震动,天地变色。坠星台摇摇欲坠,石栏杆发出咯咯的、令人不安的震动。
朱依依怔怔地看着叶初,他要做什么?!
砰!——
刹那间,黑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腾空,溅起巨大的水花,断尾横扫过那些古老的石栏,巨石纷纷向下坠如悬崖,巨龙蜿蜒的身形冲入狂风暴雨,不带一丝迟疑地朝着那电闪雷鸣发出之地冲去。
一时间,闪电如狂乱的银鞭,几乎无区别地向整片天域扫去,雷声在各个方向炸响——朱依依的耳朵聋了,他好像在大喊,或是在痛哭。
一道闪电落在朱依依脚边,劈开了叶初原本卧着的地面,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声悲切的龙吟,叶初从空中直直坠落下来,重重砸在高台之上,溅起一大片血水,他痛苦地蜷缩着,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然而,天道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如疯狂的鞭子,不断地朝着躺在地上的叶初抽打而去。
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从方才那个被闪电劈开的深渊里冲出,悬在坠星台上空,迅速撑大,替叶初挡住了那些闪电和雷的攻击。
这是......
朱依依泪眼朦胧,认出这是曾经保护过他无数次的,小叶的龟壳。
·
一年后,立春。
季白从许宣平那里要来了补天石,好不容易补好了坠星台上的那个窟窿。说是去讨要补天石,其实主要还是送那位回去。
从龙变成了龟,任凭是谁好像是很难接受的事,但叶初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他的记忆随着五片龙鳞的掉落而消失,性格也极为怠惰——季白严重怀疑这就是他叶初的本性,但作为一只龟,好像又并不稀奇。
随他去吧。
那个从深渊中逃出来的龟壳,季白辨认了很久,才敢确认这是当年意外陨落的玄武大人的龟壳。他当年仅与玄武有过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了,也有传闻说玄武的陨落与叶初有关,可若此传闻为真,为什么这座龟壳会跑出来保护他?
季白想套许宣平的话——这老东西活了太久,一定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密辛,可对方只是醉眼朦朦地拉着自己的手,说什么再来一壶才能告诉你之类的话。
罢了!
他并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
季白拍拍手,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手搭在才修好的石栏上,似在凭栏远眺,可眼睛看的却是不远处的一株断了主枝的桃花树桩,上面孤零零地斜发出了一枝新芽。
当年叶初在这坠星台闹了这么大一出阵仗,虽未能成功祭天,却引得落在三清山上的闪电和雷多如牛毛,原本山清水秀的整座山几乎都被撸秃了头,自然也殃及了他的这棵桃花。
好在今年总算活过来了。
距她离开,也有十多年了。
崖顶风大,季白舒展开眉眼,眸色渐深,是时候回去了。
乌唐永庆六年春,三清山無有天尊,于坠星台羽化。
朱依依在屋内睁开了眼。
第四卷·完
补完啦!马上大结局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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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回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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