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桑连忙迎了出来。只见院子里几位村妇围成一团。
带头的是家境殷实却心肠刻薄的刘氏,正四下张望,语气酸溜溜地开口:“沈青桑,听我闺女说,你昨天在集市上卖绢帕赚了不少?一张张昂贵的帕子都拿银子铺出来,看起来是赚翻了?”
其他妇人也凑过去附和:“就是啊!你这丝绢手帕一出来,就抢尽了咱们的生意,咱们怎么活!”
刘氏得势不饶人,又冲沈青桑道:“听婶子一句,往后别总往集市跑了。村里这么多姑娘,都没什么买家,你偏偏把所有活计都抢光了。咱们好不容易做一天买卖,就让你给垄断了,真是活腻了呢?”
沈青桑只觉心里一阵委屈,但她咬紧牙关,低声答道:“我做帕子不过凭着手艺糊口,并没有做错什么。总不能因为怕别人眼红,就饿死不成?”
旁边一个壮实的妇人凶巴巴地上前,一把扯住沈青桑腰间的绣帕,狠狠瞪着她,恨声道:“屁话!你以为凭点手艺就了不起?我们辛辛苦苦绣的那些帕子,每一针每一线都下料足、做得结实,你倒好,偏要用上等丝绸,把大家都比下去了,还好意思在这儿自鸣得意?”
众人闻言越发气恼,纷纷叫嚷:“就是!不管再怎么吆喝,买主全都被你抢去了,还不气人!”
刘氏正欲再吼时,忽见一个干练身影破开人群,站到沈青桑身前,深沉的声音顿时响起:“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行之稳步走来,身穿素衣,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他沉声道:“各位婶子,青桑不过凭着手艺谋生,并未做错什么。若觉得她用蚕丝不公平,不如摆开比试手艺如何。要是我们输了,自然以后不再做帕子;若是我们赢了,还请各位就此放过她。”
刘氏闻言,一时尴尬得脸都红了,冷哼一声:“你是哪位?这是我们村里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谢行之拱手道:“在下谢行之,与青桑略有交情。若各位婶子不服气,就请对手出来比一比吧。胜败已分,咱们就此罢手。”
几名村妇原本还想争执,见周围好事的村民越来越多,气焰渐退,面色一阵难看。最后,她们互相嘀咕几句,面红耳赤地悻悻散去,也不再横加刁难。
谢行之这才转身,走到沈青桑身前,关切地说:“别怕,有我在。”
沈青桑闻言,眼圈微红,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多亏有你……行之。”她轻轻低头,心底的委屈才算稍稍平复。
人走尽了,院子里一下子清静下来。
沈青桑转身进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旧木匣,将这几日卖帕子剩下的碎银倒在案上,粗粗点了点,先拣出一小叠包好,留作油盐柴米,其余又分出一半装进荷包里。
她回到院中,把荷包递到谢行之手里,唇边带笑道:“这些粗丝自己用用没问题,拿出去卖就显不上档次。我想绣的是像样的活计,要用好的蚕丝和细绢。你一会儿去镇上的绣纺,多长个心眼儿,认准货色,别被人坑了。”
谢行之笑答:“放心,我走南闯北见过。”
沈青桑拍拍他的肩:“那就托你了,我去采花染线。”
村边梅花树下,谢行之终于与早已隐伏的旧部悄然会合。属下跪地呈上一张轻薄的箔纸,内中藏着上等蚕丝和一匹浮光锦。
日光下浮光锦似有流动光华,他轻轻展开锦帛,雪白丝绢隐若云烟。谢行之暗暗点头,将丝线与锦帛细细打量,眸色闪着欣慰的光泽。属下低声禀报:“大人所需之物俱已备妥,请大人过目。”
谢行之回道:“谢过,你先去歇息吧。”遂裹好珍贵丝线锦帛,转身踏上归途。
归来时,沈青桑正案前调配染料,细细浸染绣线,院落静谧淡雅。
院中依旧飘着染料的气息,沈青桑手中铜钵内红蓝相间的染液正缓缓浸润洁白绣线。
她知道谢行之已归,心头微动,只身步出门外。
远远见谢行之踏进庭院,沈青桑疾步迎来。谢行之提着包裹,将其轻放于她跟前。
他们目光交汇,谢行之立于庭前,眼含笑意,低声道:“青桑,你无须多虑,一切平安。我已将上等绣线与锦帛带回,还请姑娘过目。”
沈青桑闻言轻笑,拆开包裹,斑斓的浮光锦在晨曦中隐隐闪耀:“果然是上等锦帛,不负行之奔波之累。”
沈青桑将蚕丝纤线解出,徐徐摊成扇形,细细查看染料渗透:“多谢行之,这使我得以如愿绣出心中所想。丝线柔韧洁净,色泽映照春光,正是作绣之物。”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院子,两人重新拾起绣线继续忙碌。谢行之安静地整理好线轴,沈青桑拿针补线,默契地互相配合,一直忙到日色西斜。
终于,当一盏油灯亮起时,第一株绛红的梅花已经完整绣就。灯光映着那株梅花:花瓣边缘以深红丝线晕染,层次分明,好似春风一吹便要摇曳。
谢行之看得入了迷:“真好看。”
沈青桑揉揉酸痛的肩膀,微笑道:“多谢夸奖。接下来要绣梅鹿的茸毛,我打算用蜀绣的晕针法。”
谢行之笑问:“晕针法?是什么来头?”
沈青桑眼睛一亮,仔细讲解:“蜀绣的晕针法,要用颜色接近的丝线,从浅到深层层堆染。这样一层层晕开,犹如水墨渲染一般。绣出来的茸毛过渡柔和、有光泽,最能表现梅鹿身上的毛发质感。”
她说得兴致勃勃,细针穿线的动作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谢行之听了,忍不住赞叹:“有你这样的师傅,我可学到了不少。”
沈青桑抬眸看他一眼,笑道:“行之,你过奖了。来,坐好,我再示范给你看。”
饭点时分,陈花娘端着热粥过来催她吃饭。沈青桑这才肯放下绣簇:“先吃了饭,再绣就要绣到天亮了。”
简短休息过后,沈青桑又抓紧时间继续劳作。这几日为了赶这幅《梅鹿共春图》,她几乎废寝忘食:白天按图案落针,夜里翻到背面继续。眼睛酸涩就用凉水敷一敷,手指磨破了就缠上纱布,丝毫不敢懈怠。
总算,在交付前的那个深夜,沈青桑把最后一针也钉了上去。
正面绣出的画面,是一棵盛放的红梅与青草相映,一只梅鹿憩立其间。梅花花瓣用暗红色勾边,朵朵华美,仿佛能闻到淡淡花香;浮光锦的光泽恰似春水,既衬映出梅影,也映现出鹿形,层次清晰。
背面则完全不同:青竹葱茏,小溪边另一只梅鹿低头饮水。青绿渐变的竹林与浅绿的溪水相映,几株竹影婆娑随风摇摆。两幅景致迥异却和谐统一,宛如两张画并列在一面锦缎上。
谢行之看得眼睛都发亮:“果然名不虚传,这双面异形异色绣太罕见了。”
沈青桑抬眸淡淡一笑:“只因长辈偶然传授,学了些皮毛罢了。”
谢行之认真地点头:“青桑过谦了。”
天色渐晚,两人才起身收拾。陈花娘催促着端来热饭,劝她早些歇着。沈青桑勉强填了几口肚子,这才肯停针。谢行之也依言早早合衣就寝,准备拂晓时分送图。
然而,就是这天深夜,变故悄然而至。
谢行之向来警觉,半夜忽听院外有细碎的窸窣声。他轻手轻脚下榻,摸到门边,贴着墙壁缓缓前行。月色朦胧下,只见两道人影在篱笆旁徘徊,其中一人悄悄翻墙而入,鬼鬼祟祟地朝沈青桑的屋子摸去。
谢行之心头一紧,屏住呼吸,紧随其后。
月光之下,那人举起一截点燃的火折,正要朝绣架上的《梅鹿共春图》凑近。火光将那人的侧脸照出几分阴狠。
“谁!”谢行之沉声喝道,几乎同时,腰间玉佩“嗖”地一下飞出,狠狠砸在对方手腕上。
火折脱手落地,几粒火星随之溅到绣面上。细如蚕丝的丝线遇火极易引燃,眨眼间便烧出一片焦痕。
那人闷哼一声,痛得尖叫起来。谢行之快步扑上,一掌猛击余火,才将明火扑灭,却只觉掌心一阵钻心的灼痛,已经烫出一块通红。
“谁放火?!”屋内沈青桑被惊动,掀开床帐就要冲出门去。
她一步跨进外间,只见地上有人抱着手腕蹲倒呻吟,正是村中恶汉方大奎;再抬头,一手拎着熄灭的烛台、一手紧捂烫伤掌心的,是神情微敛的谢行之。绣架上的蜀锦图在余灰中慢慢卷落,绣面焦痕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沈青桑惊呼,一边踉跄上前,一边盯着那道乌黑裂痕,又看向谢行之那通红的掌心。
她眉头紧锁,声音发冷:“方大奎?你半夜跑来放火纵焰?信不信我报官把你治罪!”
方大奎被玉佩砸中手腕,疼得直抽冷气,连滚带爬,口中只剩支支吾吾的哼声。谢行之一脚踹在他肩头,将人按翻在地:“还敢动?”
沈青桑气急攻心,又看向谢行之,语气更重了几分:“你怎么不用块布盖灭?不会堵火么?”
谢行之平静道:“来不及了。”
她凛然又道:“再可惜,都是些布和线。你这一双手,日后还要拿刀握弓呢,别再这般冲动。”
谢行之应声“嗯”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掌心新起的水泡,语气却极轻:“可我觉得,这值了。”
沈青桑一怔,被这话吓得心口发紧:“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她已经伸手把他扶到椅上,熟练地取出小瓷瓶,替他抹药、包扎。
两人又把方大奎反绑锁进柴房,天一亮便去报官。屋里再度安静下来,只余晕黄的烛火轻轻跳动。
沈青桑缓步走回绣架前,望着那幅遭到毁坏的《梅鹿共春图》。
原本完整的锦面正中央,被烧出一条狭长的黑洞,焦痕边缘卷曲焦糊,格外刺眼。她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一片焦黑,心里沉甸甸的:明日一早,就该把它送到许老夫人手中,此刻却成了这般模样,该如何交代?
沈青桑站在绣架前久久沉默,眼前锦缎上的裂痕清晰无比,她的手指紧紧握住那根还未收起的绣针,心中无数念头翻涌:要重绣当然来不及,要说图毁了,许家未必肯接这一句交代。这一幅绣,既关着她的名声,也关着她往后开绣坊的路。
烛芯“噼啪”炸开一声,沈青桑却仿佛未闻,只是轻轻动了动唇,低低吐出一句话: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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