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桑凝神端详绣图,从绣笼中抽出一缕青蓝丝线,熟练穿针引线,循着焦痕落针、穿引、回针。
先以淡青丝线作底,再换细腻粉白丝线,一层层叠置于上。锦幅虽柔软,却显韧意;每一针须贯通锦绣,使正反双面皆留绣迹。
蜀绣素以针法精妙著称,双面异形尤属难工,沈青桑暗自盘算着线迹之走向。
昏灯之下,她不敢有一丝差池。屋内寂静,唯余银针穿刺锦缎时发出的沙沙声。
直至破晓之际,沈青桑方方掐断最后一缕丝线,轻吐长气。
绣面焦痕已尽隐去,呈现出一位粉蓝衣裳的女子背影:她立于花树之下,裙襟轻曳,鬓边别着一支巧银簪,似随时欲转首。谢行之凝视那背影,略觉惊愕:“竟是……许姑娘?”
沈青桑将绣作翻至反面,谢行之心头顿生疑窦,锦布另一侧的线迹巧妙倒转,竟绣出女子的正面。
眉眼之间有几分与许婉清相似,眸含笑意,似声似色。
“唯有如此补缀。”沈青桑按住绣布一角,微笑道,“原图难免有瑕疵,只得顺着洞口巧作文章。”
“若无差错,明日便呈与许老夫人,愿她欢喜。
”
次日拂晓,沈青桑如约至东街客栈门前。许婉清早已立于门侧,见沈青桑到来,忙迎上笑道:“沈姑娘,您总算来了。”
“许姑娘。”沈青桑躬身行礼,将手中小木盒递给许婉清身后的家丁,“区区薄礼,愿祝许老夫人福寿绵长。”
许婉清好奇道:“这礼也是姑娘亲手绣制?”
沈青桑含笑答:“正是,一只小团扇,上面绣着吉祥花鸟。”
许婉清又笑道:“早知不在门口,我真想当场拆开看看。”一面说一面带沈青桑入内,“那日你做的手帕,我几个姐妹看后都赞不绝口,还说锦云坊是不是新请了绣娘。”
锦云坊乃京师首屈一指的大绣坊,沈青桑并非未闻,心中却微微暗喜。
府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许婉清已命人将《梅鹿共春图》装裱成轴。
沈青桑上前行礼,众人目光顿被此绣所摄。
许老夫人凝视良久:画面一端红梅含笑,新绿草地相映,花影与鹿影交相成趣;花下梅鹿温驯伫立,眼眸似在嗅香。
画幅翻过,绣有一妙龄女子:身披粉蓝素衣,纤腰倩影,鬓上别着银簪,仰首望梅,神情温婉娟秀。此侧背影与许老夫人玄孙女颇为相类,不由惊呼:“画中之人,莫不是我家清姑娘?”
许婉清急扶老夫人笑答:“祖母,此乃沈姑娘巧手所绣。此图名《梅鹿共春图》,正反两面各绘一番春色:此面红梅含笑,新绿草地相映;许姑娘立梅旁,彷佛与梅鹿共听风枝、共嗅花香;翻过来看,则是青竹低回,溪水潺潺,有素鹿独立清流之畔,彷若竹影中徜徉。
沈姑娘针法灵巧,用线层层晕染,一幅锦绣竟生两重景致,一景之中又暗藏人物,实在令人叹服。”
许老夫人爱不释手,翻转画轴,细细端详正反两面。良久才颔首赞道:“这一面梅花妍丽,那一面竹影清幽,各具风味。
鹿与人俱在花间水畔,更添情致。”随即拍掌笑道:“好一个双面绣工,神妙非常。”又转眸和颜道:“孩子,得此手艺,实乃我许家之福。”
众人正议论双面绣之神妙,忽闻外有脚步声,锦云坊掌事卢妙芝入席。
只见她着绛红云纹裙,唇色艳丽,行礼后目光平淡扫过沈青桑,道:“许府与锦云坊素来往来,此次特备新绣彩云锦一幅,献与许老夫人。”说罢便默然退下。
卢妙芝转向沈青桑,微笑道:“听闻姑娘针脚不凡,不知可愿到我锦云坊试手?月例可议。”
沈青桑思忖片刻,谦言答道:“在下技艺粗疏,仅学些乡野土法,恐不足贵坊门楣。”
卢妙芝淡然一笑:“可惜了。锦云坊这些年独霸,不仅凭手艺,更靠门第。不过双面蜀绣罕见,若青姑娘肯来,也未可知。”
许婉清忙笑道:“锦云坊多行绸缎荷包,规矩虽严而新意不多。这双面蜀绣我是头一回见,锦云坊过去未曾做过吧?”卢妙芝神色微沉,不再多言。
此时一书生客人举杯上前,拱手道:“沈姑娘,你这双面蜀绣真令人叹服。不知可为小人夫人绣只荷包?价钱好说。”
沈青桑莞尔答道:“荷包亦可双绣,只是锦幅方寸,针脚须更精细,费时更甚。公子若不嫌费力,妾身便依其夫人喜好绣上一只。”
那书生连称多谢,满脸敬喜。
许婉清忽然想起,唤人取来沈青桑的寿礼:“沈姑娘,可否让大家开盒瞧瞧?”
沈青桑笑道:“不如请老夫人亲启。”
许婉清捧盒至许老夫人前:“祖母,这是青姑娘所赠寿礼。”
许老夫人启盒,只见雪白蚕丝团扇静卧锦缎:一面绣苍松虬枝、白鹤临风而立,远山淡墨、旭日方升,清气幽远。
翻过扇来,却是雍容牡丹与缠枝长春花交错盛放,花瓣层叠如云,旁几枚饱满石榴壳红鼓胀,宛若随时裂开露出晶莹籽实。
许老夫人大赞:“好一把团扇!”随手将旧扇放旁,轻摇新扇,竟闻一缕淡淡花果清香。
“这扇竟自带香气?”老夫人诧问。
沈青桑笑答:“染丝时兑以花果汁,所以丝上自带清香。”
她复言道:“此扇亦采蜀绣双面异形异色之技:一面绣松鹤延年,一面绣富贵长春、石榴破囊多子,图案迥异。丝线于薄如蝉翼的扇面上穿梭,正反两幅画面对照成型。此工妙处,每针皆需精心推算,否则两面就会走样。”
周围已聚众人群,皆七嘴八舌争道:“我也要一把这样的团扇。”
“可否为我绣幅蜀绣屏风?”沈青桑知席上谈生意不妥,笑答:“诸位厚意小女记下了,宴后自当一一详谈。”
许老夫人却笑言:“无妨,我也请青姑娘为老夫人绣几件绣品。”言毕令随人将众宾名帖和所需绣品记下,方令宾客散去。
许婉清拉沈青桑到廊下乘凉,随口问道:“这么多绣活,你一人能否完成?”
沈青桑坦言:“绣不过来。因此拟在镇上开个绣坊,招几位巧手妇人,慢慢传授蜀绣独特的双面针法,让大家一同完成这些精细绣作。”
许婉清微微一怔,笑道:“你若真开坊,锦云坊怕是坐不住了。”
沈青桑轻笑:“愿闻其详。”
许婉清低声道:“这些年锦云坊何以称雄一方?非独凭巧针异彩,乃仗势作威。传闻双面刺绣几乎失传,彼辈恶意垄断,打压同行,买断对手丝料。其背后更有当朝内侍作靠山,在皇帝跟前得宠,为锦云坊撑腰。姑娘须当小心。”
沈青桑听罢,只觉眼前一亮又一暗。她面上却安然不动,微微颔首,含笑谢道:“多谢许姑娘示警。”
许婉清便又絮絮述说锦云坊往昔的行径,沈青桑暗暗记于心中,明白对方来意不善,越发谨慎。
将别之时,许婉清握手道:“日后开坊,若需相助,我必不辞。”
返回小院,沈青桑即与谢行之商议。
她抚琴轻声道:“今次寿宴,已接数十笔订单,皆付定金。若无店面,难以招徕四方贵客。我欲在街上租得一铺,开设绣坊,召几名善绣之妇,日后再授以双面针法。细节待绣坊初立,再详筹之。”
谢行之沉思片刻,答:“此言甚是。我明日入市探问,看哪一家铺面尚空。”
于是二人密议租金、铺址,又定如何挑选心灵手巧之乡妇。
未几,城中一间旧铺被拾掇一新,门首悬一匾,上书“青桑绣坊”。
铺中陈列数座绣架,墙上悬着半成绣样,窗边摆着数盆绿植。
沈青桑亲自挑选、指点绣娘,从配色到挑线,从回针到压针,悉心教导。
谢行之则理账接客,有时又奔走采购丝线布匹,忙得不可开交,却甘之如饴。
几位妇女初见双面绣法,无不啧啧赞叹;她们在沈青桑教导下日渐熟练,绣坊之生意渐渐兴隆起来。
因许家寿宴上“梅鹿共春图”惊艳众人,镇上富户争相前来下单,远城来客亦闻风而至。三数月间,绣坊承制帕子、团扇、帐幔、袍服等多类绣品,凡品既成,皆称妙绝。
沈青桑依约完成之前所许之帕与荷包,客人见之莫不叫好。
然而,世间善恶相生。同行间有不少妒忌者。
尤其锦云坊生意渐衰,更是心怀不平。
先有几家小绣坊怨言四起,指沈青桑抢生意,以次充好,抬高价格;后又有流言四散,称青桑绣坊所绣有瑕,其色易褪,绢底粗陋,明抢暗骗。
沈青桑初亦置之一笑,专心操针。
可数日后,有人悄悄禀告:“锦云坊已买通几家布商,把上好的丝料囤起,不许人再售,与姊所用浮光锦同样,意在断妳后路。有些妇人得不到好料,便在背后说妳是恶人,不许她们买线。”
更令人忧心的是锦云坊背后有宫中内侍撑腰。
他们先是托人向官府打招呼,又叫官吏寻茬。某日,几名衙役忽至铺前,质问:“此绣坊可有铺票?绣品可曾经章文?若无凭照,便要查封。”
他们当街贴告示,声称沈家绣坊无证售卖绣品,疑有偷税漏税之嫌,喝令过往百姓围观。行人见状,忙往四散,不敢近前。
沈青桑知此乃锦云坊之阴谋,却不好当街辩驳。
她立在堂前,沉默片刻,而后回身对谢行之道:“此铺恐难久安。锦云坊不惜一切,意在置我于死地。”
谢行之皱眉,沉声道:“此事须按律办理,先备齐官文,再请许家出面。官府有章可循,不能任由私欲滥权。至于买断材料,我明日另寻他路,必能寻得合宜丝料。”
二人遂连夜计议,准备补齐铺票章文,改用他处好丝,并请许婉清作证。
沈青桑亦叮嘱绣娘:“近日风波紧,须更谨慎,针脚不可有差,否则被人抓住错处。”
三日之后,风暴果然而至。
正午日正当空,绣坊前忽传来喧嚣之声。
只见几名穿官服的人领着锦云坊管事闯进店内。
其一摇着檀扇,瞟视四方,讥笑道:“汝店无票,擅卖绣品,明知犯法,今日便随我等回衙,听候发落。”
锦云坊管事假意揖让,却在一旁阴森冷笑,“小丫头,还敢兴风作浪?不识天高地厚!”
沈青桑眼神一冷,正欲辩解,那官吏已将手中封条按在门板上,冷声道:“奉命查封,若敢抗旨,罪加一等。”
谢行之握紧拳头,大喝一声:“凭何查封?我等铺票证书俱在!”
那官吏却不听辩解,转身即欲带人封门。沈青桑与谢行之交换目光,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不甘与愤恨。
是夜,绣坊门上仍贴着黄纸封条。
内院烛光摇曳,沈青桑紧握绣针,眼中闪动冰光。
她轻声喃喃:“此仗势欺人之事,岂能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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