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步并作两步,再次拦在陆长泽面前,一掌拍偏他手里的马鞭:
“今晨你应了我的,往后各走各路,何以我出去一趟,又得看你耍威风?我的人,我就想自己来管,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得胡打!若论他们今日有什么错处,我说了才算,不用你多管闲事!”
她怕迟则生变,直接返身拉住那个战战兢兢的丫鬟,仰首阔步进门去。
文斐这一通连珠炮,将所有人轰进了凛冽的寒冬。常宜馨樱口微张,盯着府门半天没有转回脸,只敢拿后脑勺对着夫君。
陆府门口是死一般的静默,没人敢抬头看陆长泽的脸色——此等热脸贴冷屁股的刺激场面是他们能见的?那句“多管闲事”不正是老爷方才斥骂宜夫人的话?
什么叫“各走各路”?这话私下拌口角还则罢了,嚷到大门口也太……
“爷,那批神秘人行踪可疑,胡杉已追去了。”还是阿溪跟他的日子最久,胆敢打破沉默,“想必再过些时日,便可查出他们为何拐带臻夫人——”
马鞭被狠狠掷到地上,发出的闷响让他住了嘴。
陆长泽寒着脸:“我不想知道她的事,以后也不要告诉我。”
……
是夜,文斐睡不着。
她斥退所有人,吹灭了所有烛火,盘腿坐于床榻,在黑暗中擦拭长剑——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摸到属于自己的兵刃。此刻剑柄入手,不仅倍感安心,还有丝丝恨意在心头滋长。
原来,并非真正看得开,而是重生之后毫无把握,求存的本能让她不得不压下心火。哪怕是游蟒剑在手,也只能嬉笑着替陆长泽插回鞘中。
文斐后知后觉,原来她是这样痛恨陆长泽。
若不是十五年前救下了他,她何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想她文如镜,几时吃过这样的亏?前世那么多险关都挺过来了,最终那样荒唐赴死……
她真想拿着这剑,潜入青竹苑,杀了陆长泽!神不知鬼不觉!
她也恨那些年卷入夺嫡之争的各方势力:他们但凡少杀几个股肱大臣,今日就是陆长泽的死期!
文斐杀心四溢,但残存的理智又告诉她:陆长泽死于此时,天下必乱。她闭了眼,不断默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念到最后自己都要疯了。
……
另一头,陆长泽不知自己冥冥之中逃过一劫。他趴在床榻上,不搭理任何人,如同一截干枯的死木。
常宜馨今日与他在人前大吵一架,心中是有些气的:她左看右看,看不出林臻儿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好的,怎么就能把相公迷成这样?
这个人,还是那位声震朝野的冷面阎罗吗?
但看着他这丢了魂的模样,又止不住心疼。
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粥,坐在床前,柔声哄道:“这是妾身亲自熬的药粥,相公多少喝一些,好不好?”
陆长泽的脸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盯着那碗。
他话音虚弱,眼神却冷:“下了药么。”
吴婆子的脸色微变。
常宜馨毫无察觉,仍絮絮叨叨说着:“是呀。这里头的药,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女大夫开的。她医术极佳,小时候有一回妾身落了水,高热不退,也是她治好的……”
“这么说,昨夜下到饭菜里的药,也是她开的?”
叮的一声,是勺子磕到瓷碗发出的声响。常宜馨捧着碗,呆呆望着他,脸上隐隐透出些慌张来。
吴婆子见状,跪地咚咚叩首:“老爷明鉴,是奴婢哄骗了阮大夫,说要拿些助兴的药给我那侄媳妇……药也是奴婢下的,夫人并不知情!”
“好个忠心耿耿的奴才。”陆长泽也不多问细节,声音闷在被褥里,下的命令冷酷无情,“阿溪,将她拖下去,重责五十杖。”
待人被拖下去了,常宜馨才回过神,五十杖?她记得继母曾发落过她院里一个丫鬟,送去官府打了三十杖,抬回来没两天,人就没了。
她慌忙放好碗勺,滑到地上抓紧床沿,哀求道:“相公,不能这样打!”
“林臻儿说我不能管她的人,你呢,也认为我管不得?”
她慌乱摇头,眼泪夺眶而出:“五十杖会打死人的!”
“那就打死。这种人不走正道,留在身边,迟早有一日会害了你。”况且你也没什么脑子——陆长泽冷漠地想。
常宜馨听着外头的惨叫,手脚冰凉:“她年纪这般大了,如何受得了这么多杖?也是我鬼迷心窍听之任之,是我御下不严,相公要打死她,不如先打死我!”
她去抓陆长泽的手,发现他的手比自己的还冰冷,一边搓热他的手掌,一边痛哭流涕:
“药是我下的,我再也不敢了……是我怕相公会厌了我,还有臻姐姐也劝我把握时机,我这才走岔了道。相公,你就饶了我这回,我真的不敢了。”
她哭得晕头转向,忘了在夫君面前要自称“妾身”的礼数,说话也颠三倒四,连自己都没发现其中歧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长泽被那句“臻姐姐也劝我把握时机”刺得牙关咬紧,合着下药也有那家伙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她当时要问他是不是从青竹苑来?
他想起今晨她古怪的眼神,还有昨夜两人亲热时她问的那些话,她分明是知情的!好,好得很,那傻子如今也来算计他了!
“行了!”陆长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厌烦道,“下不为例。”
常宜馨喜出望外,顾不得说别的,奔出门去,一叠声地喊阿溪。
陆长泽闭上眼,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在这样的严冬,饥饿扯着人的胃,一阵阵发着疼,虚得人四肢发凉。这种空虚的疼痛感,久违,但不陌生。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到自己是如何摆脱忍饥挨打的困境,想到文三哥是如何领着他来到京城,又想到成亲当日,他的新娘子抛开喜帕,哭着要跟他的三哥走。
那一日,林臻儿的难过,文如镜的窘迫,凿在他的脑海中,终生不会忘却。
旁人说起文陆反目,少不得要提起夺妻之恨。他官做得大了,这几年很少有人敢当面调侃这件事,但背地里的流言未曾断绝。
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陆长泽当年并没有因此跟文斐产生龃龉。
因为在定亲前,他就摸清了林臻儿的心思。是他渴望权势,是他嫌自己爬得不够快,才跟她背后的林家一拍即合。
想走捷径,就得付出代价,管他外头是怎样的流言蜚语?他是个守诺的人,几乎是以自我折磨的方式,悉心照料这位生活不能自理的疯妻。
两人相处,最开始的时候,林臻儿聊她的文如镜,他聊他的文三哥。过了三个月,这位傻夫人才明白两人聊的是同个人。
可笑的是,他因此博得了她的信任,夜里终于不会被踢下床了。
他答应带她去寻文如镜,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宛如一对异姓兄妹。陆长泽至今都记得文斐看见他俩携手造访的震惊神色——大有要把他的脑壳敲开看看的架势。
当年他与文斐的关系太好,一个敢带,一个敢见,坦坦荡荡。两人都把林臻儿当成不懂事的妹妹,文夫人还张罗着给她夹菜……直到他与文斐反目,开始斩断妻子的念想,再也不许她去文府。
她闹过半年,竟慢慢地学会习惯,她提起文斐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连陆长泽都怀疑她快忘了那个人。
她似乎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臻儿,睁眼便问夫君去哪了,夜里要等到他回家才入睡。他越来越忙,她就越等越晚。
为了这个,这些年陆长泽忙到再晚也会赶回家瞧一眼,让她安心睡下。
很多时候也只是仅仅瞧一眼,软声说几句话哄她,下一刻他不是窝在书房挑灯奋战,就是回去宫中继续忙碌。
但他,雷打不动。
关于疯妻出墙的流言在暗处不曾停歇,他却在这个傻乎乎的妻子身上,汲取到了家人的温情。生母故去之后,他重新有了家。
一个有人会专门等他回去的家。
他自己也说不清和林臻儿算是什么情结。发妻无知貌美,他少年时血气方刚,若是有心要哄骗,骗她生几个孩子,也不算什么难事。
陆长泽终究没有这样做,知她有心上人,不愿相迫。所幸他于**一道,从不执着,也不觉得为难。
后来他这方面的心思更淡了,两人过得愈发像是寻常夫妻,依旧没有再进一步。臻儿不懂,他也不教。
若她有孕,他忙成那样,怕是无暇顾及。
原先那样就很好了,他不想再有别的变故。
他想,至少他们是家人。
可惜上天不给陆长泽这个恩典,变故还是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他想不到,安分了那么多年的妻子,有一天会为了另一个人的死选择撞棺殉情。
他也想不到,这个他照顾了十年的傻子,恢复神智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丢开。
对于情爱,陆长泽有种异于常人的迟钝。妻子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要说半点不恼,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心里有底。
她这般无药可救,清醒后还热衷于给他塞女人。他看在眼里,失望是有的,初时也不十分难过,反倒轻快了几分。
林臻儿这个人,本是个沉重的包袱,是他面对林家的投名状。为了得到林旭枝更多助力,十年如一日,照顾这个傻子成了他的习惯。
而这个包袱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心骨,瞧着脑子没什么毛病了,非要离他远远的……难不成他还要拦着?他又不是菩萨。
常宜馨拿旨意镇着他,多此一举。疯妻清醒之后的疏离,他看得明白。知道被赐婚之后,他几乎是就坡下驴,就算不满意这门婚事,也歇在了青竹苑。
果然,那家伙乐见其成。
但他还是乐意跟她做家人。
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呢?陆长泽埋头苦笑。
在**催起之时,他才知道自己更想见的人是谁。求欢被拒之后的失态,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多么嫉妒死去的文斐。
他站在雨里,看着血水从脚底下溢出又被迅速冲刷干净,怒火烧了一夜,最后满脑子想的居然是如何补救和她的关系。
他的情意,支离破碎,与林臻儿打个照面就一败如水,完全看不到半点盼头。
多么卑微,多么滑稽,多么荒谬。也许,这就是他的报应。
“相公……”常宜馨小声唤着。
陆长泽听到一阵衣物窸窣声,不用睁眼,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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