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华城某高档餐厅女洗手间。
顾歆站在镜前，低头洗手。俞茉推开隔间门进来，站到她身边，却对着没有开关的洗手池一筹莫展。
出身低微的她，没见过高档餐厅的感应式水龙头。
顾歆抬头，从镜中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又重新放回池中。
水流应手而断，又重新流淌。
“老听童桐提到你，你们肯定认识很久了吧。”俞茉会意，感激地笑道，故作熟络。
顾歆点点头。
“我家童桐毛病不少，以后我要是有什么地方没照顾到他的，还请你多多指点啊。”
“我家”两个字，咬得很重，透着不露痕迹的亲昵。
这顿饭虽然说是童桐请客，带俞茉见自己的好朋友，实际对于顾歆来说，无异于鸿门宴。
顾歆优雅地笑起来，语气却冷：“比如说他海鲜过敏，你给他夹是害他。”
俞茉一愣，脸色一白：“难怪他一直没吃。谢谢你的提醒，我之后会注意的。”
“你要注意的还多着呢。”顾歆淡淡地说。
“你说。”
“他不喜欢吃辣，你却偏偏选中火锅店。他不喜欢黑色，你却非说他穿黑衣好看。他每天那么忙，你还带他出去玩，害他晚上加班……”顾歆脸色平常，对童桐的习惯如数家珍。
俞茉吓得花容失色：“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的确，我们这种人是怎么生活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整天只等着混下班，拖着男朋友撒娇逛街到处玩，”顾歆冷冷地说道，“没胸没脑子的女人，童桐看上你，真是眼光猎奇。”
“你！”正好被戳中死穴，俞茉气得发抖，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不觉得，你跟他太不适合，也太不体谅他了吗？”顾歆好整以暇，直起身来，整理自己价值不菲的衣服，端详着镜中精致万方的一张脸。
她冷冷瞥了一眼旁边的俞茉，这个穿着普通大路货的女人：“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和童桐从小一起长大，对他我再清楚不过，童家要是真有那么好进……”
剩下的话，顾歆没有说完，因为俞茉踮起脚来，扬手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Cut！”
顾歆忍着脸上的生疼，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了。
林季平站在监视器后，脸色不佳。一旁的工作人员连忙抓紧时间冲上前来，给两位演员补妆。
“俞茉，你的情绪不对！人家一再挑衅你，你应该是忍无可忍才对，你现在的情绪状态，完全没有接住顾歆的戏，这样不行。”
俞茉轻轻咬着唇，闭着眼，任由工作人员的补妆刷和林季平的斥责怼在脸上。
她情绪不对，下手倒是狠，顾歆看向一旁镜中，被掌掴过的脸立即泛起绯红，五个手指印纤毫毕现，大概是粉底也很难遮住。幸好，都市言情片的后期滤镜一向厚，倒也不用太担心。
“抱歉。我知道了，导演。”俞茉漫不经心地答道。
林季平不易觉察地叹了一口气：“再来。”
“Action！”
全体清场，顾歆瞄了一眼工作人员手中的场记板，上面写着第28场第9次。
意味着，她已经挨了8次耳光。
这是一段长达半分钟的长镜头，一旦出现任何差错，必须重新拍摄。
说没有针对她，是个人都不信。
俞茉摔倒。
俞茉下手犹豫。
俞茉忘台词。
俞茉情绪不够饱满。
诸如此类的缘由。
“Cut！”
顾歆再一次被迫从戏里出来。
“演员也是人，为艺术牺牲多了也会累，”林季平无奈地说，“不要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拖累所有人。”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
顾歆的脸已经麻木，没有痛觉。
第28场第11次。
响亮的一记耳光，在洗手间里激起回音。
俞茉倔强地抬着头，直视她：“我不在乎童桐是什么家世，我只是欣赏他这个人而已。而你，即使你再了解他，他也没有爱过你，不是吗？不要因为自己思想肮脏，就剥夺别人追求爱情的自由。”
俞茉义正严词地说完，转身就走。
顾歆暗暗舒了一口气，她总算过了这一段。
接下来，是一段她的长镜头独角戏。
她站在原地，转过头来，脸上手指印鲜红。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神色由最初的惊讶和难以置信，过渡为愤怒不甘，而后，像是被那番话触及痛处，转为伤心自怜，直至最后的清醒冷冽。
眼神戏最为难表达，这是业内不成文的共识。监视器后的林季平盯着屏幕，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示意摄像老师转为特写。
她仅凭一双眼睛，就表现出了女二心理的几个微妙变化阶段，层次分明，完全不像是几乎没有表演经验的新人。
顾歆沉默片刻，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她没有丝毫遮掩，依然高傲地扬着头，穿过洗手间的走廊走出去。
摄像机沿着铺好的轨道，无声地运行跟拍。
“Cut！”
顾歆没想到这里会出现问题，不由心中一沉，转头却见林季平神情激动，匆匆赶到摄像老师面前问道：“怎么了？”。
“洗手间门太窄，摄像机跟不上，没有办法保持平轴。”摄像师摊手解释道。
顾歆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已经离场的俞茉，她似乎并不意外。
制片方星晟娱乐财大气粗，请的都是业内顶级的专业团队，这种技术问题，不可能没有提前准备预案。
顾歆心知肚明，俞茉在公报私仇。
但她不理解。她只想学习拍戏，行事非常低调，已经尽量避免跟她产生正面冲突，俞茉为什么针对自己？
难道……是因为被扔掉的和音玫瑰？
几分钟后，林季平带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过来。那大汉身上扛了一个奇怪的笨重支架，上面架着摄像机，径直走到顾歆面前，开始调试高度。
顾歆知道，林季平发现铺轨不行，临时决定使用斯坦尼康手持摄像。
但他们是在正常餐厅拍摄，洗手间的门不是为摄制而做，为避免偷窥向来很窄，铺轨可能还勉强，但斯坦尼康加上一个大汉的体积，要想保持镜头与演员平轴，是天方夜谭。
林季平向来完美主义，不到山穷水尽，他也不会放弃自己这段镜头构思。
一旁的工作人员见状，上前让顾歆先回到座位休息，顺便喝水补妆。
“今天真是不巧，状况百出。”早已坐下休息的俞茉不冷不热地说道。
顾歆抬眼笑道：“林导追求完美，也是为了成片质量着想。”
“麻烦你多上点遮瑕吧，”俞茉淡淡一笑，转而提醒工作人员，“这段是长镜头，待会还得重来的。”
顾歆只是个新人，没有助理，也没有专属化妆师，工作人员上心程度有限。
“谢谢。”虽然是虚情假意，顾歆仍然道谢。
十分钟之后，顾歆重新回到镜头前，见林季平依然忧心忡忡，脸色不佳，不由问道：“问题解决了么？”
“没有，”林季平摇头，“只能不追求平轴，改为侧前方镜头，拍到四分之三脸。你的侧脸线条其实更有故事感，这次倒是可惜了。”
顾歆依言回到洗手间门口，忽然回头道：“林导，我有一个建议。”
她声音虽轻，片场却顿时鸦雀无声。谁都知道，导演林季平在业内出了名的强势霸道，素有摄影棚无冕之王的称呼，何况演员在拍摄过程中挑战导演，更是绝无仅有，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戏霸的帽子。
“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竟然敢教林导怎么拍戏？胆子也太大了。”外围的工作人员不由也压着声音窃窃私语。
林季平也微微一愣。虽然顾歆的表现作为新人来说已是可圈可点，但对于片场拍摄，他倒从未被人提过建议。他饶有兴趣地抬起眼皮：“你说。”
顾歆从门内到门外标出两个点，间距大约在两米到三米之间，示意道：“如果在这两点之间铺设一段圆弧形轨道，或许可以解决问题。”
“圆弧形轨道？”林季平颇为意外，“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黑泽明曾经拍《罗生门》的时候，有一段下山的戏份，由于轨道太短，演员动作太快，摄像机很难捕捉，也曾令他大伤脑筋。”
“他最终突发奇想，铺设弧形轨道，完美解决问题，”顾歆亲身示范，“在圆弧形轨道上，演员只要跟摄像机保持轨迹平行，而且速度相同，后期便保证不会穿帮。这样，既可以满足您平轴的设计，也能解决门太窄过不去的问题。”
“好想法，”林季平恍然大悟，立即叫技术人员来重新铺轨，“你是学导演的么？《罗生门》这种拍摄细节，普通人很难注意。”
顾歆微笑摇头：“我只是个普通的电影爱好者。”
轨道很快重新铺好，顾歆按照设想重新走位，果然顺利完成拍摄。
“年轻人，很厉害，看来我这根老油条还要多学习！”一向不苟言笑的林季平大喜过望，由衷赞道。
“我只是运气好碰巧而已，比不上您万分之一专业。”顾歆不卑不亢地笑道。
摄像师偷偷地瞄了一眼俞茉，见她脸色铁青，忙调转视线，不敢再看。
第28场第12次。
这段戏总算顺利过关。
导演喊停之后，顾歆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右颊的指印密密麻麻，遮瑕粉底完全失效，皮肤高高肿起，脸上麻木没有知觉，只有边缘火辣辣地疼，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衬得一张标致小脸更是苍白，我见犹怜。
“辛苦了，”林季平的眼神也有些心疼，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调整了后面的戏份顺序，你明天在家休息一天吧。”
顾歆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委屈：“拍戏嘛，哪有不苦的，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去吧，”林季平难得露出笑容，“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新人，我看好你。期待你之后的表现。”
顾歆欣喜不已，连忙鞠躬：“谢谢林导！”
远远地，她看见坐在窗边的童桐，也向她比了个大大的拇指。
今天受的一切苦和委屈，这一刻都值得了。
虽然身心俱疲，但顾歆的内心却比这些日子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童桐和俞茉还有其他戏份，她独自离开片场。临走的时候，她听到出口处的工作人员偷偷议论。
“枪打出头鸟，这可怜的姑娘，被针对得好惨。”
“新人嘛，哪有在片场不受欺负的，她又顶着这样一张脸，也是活该。”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长得漂亮，又聪明努力，态度还端正，说不定以后真能红。咱们对人家好点，以后说不定还能带带我们。”
顾歆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她顶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打车回到与叶敏合租的家。
刚到楼下，电梯门打开，正见一个人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上。
顾歆抬起头。那是个年轻男人，身着颇为正式的衬衫西装三件套，一张脸俊逸不凡，透着生人勿近的高贵气质。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正是当时在叶家花园见过的那个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
“你的脸怎么了？”
两人同时惊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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