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雍仍是同周围的流民别无二致的破旧衣着,一张分明、端方的面容又冷硬又严肃。
他十分警惕,即使是在几乎完全属于自己人的地盘上,也绝不大意,一双精光隐现的眼睛四下一打量,方才进了窝棚。
里面只有两个人的动静,另一个想必就是南门的流民首领。他并未出去迎接黎雍,但言语间却不难判断出,他对此人十分尊敬,显然原本就是其下属或拥趸。
两人声音压得很低,混在万千流民嘈杂的动静中本就十分模糊,兼且还隔着些距离,更难分辨。谢重珩又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只能断断续续听到诸如“家主”、“命令”之类的话。
他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凤不归无形无声地隐在他附近的虚空中,懒洋洋瞥过一眼,索性抬手施了点妖力,让他能听得更清楚一点。
他无暇细想为什么底下两人的声音似乎突然大了些,就听流民首领恭声道:“属下这边一切正常,就等公子吩咐。不出意外的话,一日之内就可拿下武陵府城。”
“但流民入城,可能会失控。属下斗胆,我们接着该如何做?”
“失控?那些小头目是不是都同你说,进城后要如何大肆抢掠,吃喝享受玩|女人?”黎雍嗤笑一声,用他那把带着刚正意味的声音悠悠道。
“可惜他们不知道,宁氏已经调拨了离得最近的一支轻骑兵,从星峡海岸开拔,轻装急行,昼夜兼程而来,最迟明日午后必将抵达。”
“探子回报,宁氏军每人只随身带了人马所需数日粮草,此外一应辎重俱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人家根本没打算别的,就是过来杀人,杀退了杀完了就走。”
“这帮泥土都快埋到天灵盖的贱|民,就这点出息,到死都还在做美梦呢。”
黎雍稍稍停顿一下,声嗓阴沉了些:“府城拿不拿都无所谓,区区一个武陵还真没让家主和上面看在眼里。”
“当然,这帮贱|民能赶在宁氏军到之前破城最好,声势造起来,对我们有利。”
“你记住,我们要的只是尽量把水搅混,让这个碧血境越乱越好,让宁氏与帝王的矛盾越深越好,这样才方便我们后续的安排。”
“上面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头也在竭力配合,就差我们的一系列行动了。”
流民首领应道:“是,属下明白。南门的布置事关重大,公子此番前来,可是要亲自指挥?”
黎雍“唔”了一声:“我晚上再过来,但不出面,这边明面上仍是交给你。”
“人手早已就位,只等外面发出信号就可杀了守军,大开城门。顺利的话,也许半夜之后就能入城,无需担心。我只是来盯着点,别出什么意外。”
“我这趟来,一则确认一下南门的情况。二则,让你通知一下这边和东门的兄弟们,不想死的都自己警醒着点。”
“一旦收到探子的信号,就是宁氏的军|队快到了,必须即刻撤离,绝不允许拖延。要是有失手被擒的,都知道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
一番话毕,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窝棚。凤不归散漫投下一瞥,旋即收回。
该说这小傻子运气好呢,还是该说他判断精准,当机立断,冒险冒得及时?否则,恐怕连他都预料不到武陵府城会破得这么快。
从前六次轮回,宁氏的结局是被诬谋逆,抄家灭族。但他们并没有赶上其间的变故,兼且每次的经过也不完全相同,因此很多内情他也没办法说清楚。今世所历之事更是仿佛严重偏离了原先的轨迹,连他也说不好会是什么走向。
但从方才那几句话不难推断,黎雍及不少在其中拱火的流民各头目,连同南门内埋伏的那数百人手,都是其背后势力豢养的死士。
他们并不在乎武陵府城会落在谁手里,只是奉命裹挟流民造出声势,扰成乱局,让昭明帝对宁氏的猜疑和愤怒渐至巅峰。当然,把柄也会更加充分。
家主、上面,不确定具体所指,但可以肯定,必然与地方和朝堂都有关系。双方都有各自的独特手段或者说优势,为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勾结在一起,在背后下黑手对付宁氏。
至于昭明帝,蚕食六族本就是他想做的事。不妨就顺水推舟,只消坐在御座上看戏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何乐而不为?
除此之外,还有个神秘的、竭力配合他们的“那头”,着实是个很值得玩味的存在。大胆一点想,甚至不排除就是尾鬼。
内外四股势力纠集在一起,掐着天灾带来的最佳时机步步逼进,又稳又狠,精准围猎,宁氏几乎已经避无可避。
素衣皓发的妖孽懒洋洋地转动碧色眼瞳,却见身边的青年容色冷峻,一双杏眼中寒光森然,内里又含着烈焰般的愤怒。
谢重珩之前最担心的事,终于得以证实,除了凤不归考虑的那些,还有别的。
宁氏因大司乐之事受到打压、嫡长子入宫,尾鬼侵袭突然加剧,昭明帝打破惯例直接插手碧血境兵力调动,流民被人鼓动叛乱,简直环环相扣。
再往深了想,宁氏只是首当其冲。灵尘谢氏的窘境,未尝与此没有关联。
背后掌控一切之人不仅了解宁氏,更了解昭明帝,只能是大昭上层最核心的权贵圈中人。如此,攻城的器械图纸来源也就有了解释。
永安城中,能做到这些的,除了六族嫡系之外,仅剩昭明帝。就连那几位与帝王相对亲近的闲散宗亲,因着宗亲不得干政的现行规制,手上并无实权,也很难搅出这种涉及朝野乃至尾鬼的大动静。
想到昭明帝,谢重珩一身冷汗唰然而下。
当年在永安时,他也曾模糊听过,先帝英年早逝,今上继位时不足周岁。至于昭明帝那位本该享尽尊荣的生母太后,他从未听人提及分毫,不得而知。
直到帝王二十亲政,帝号也从最初的“仁惠”变更为“明”。期间六族上一代掌执作为六位辅政重臣,前朝后宫,二者不可能没有一点龃龉。但……
难道堂堂大昭王朝的帝王,一个如此看重权力、执着于掌控之人,为了对付六族收回权柄,竟不惜拿整个天龙大地和所有龙裔族人为筹码,裹挟流民为乱?竟不惜为了一己之私勾结世仇,任由大昭东部和北部的半壁江山陷入沦落的危机之中?竟不惜在一朝史册上留下万载骂名?
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这一切很可能并非昭明帝亲为,但至少也是默许放任的态度,甚至有意无意在其中推波助澜。
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于昭明帝这样刚愎暴虐之人而言,相比名义上保有整个天龙大地,却处处掣肘、难以尽情享受至高无上的帝王威势,确保在自己实际掌控的地盘上拥有绝对权力也许更重要得多。
哪怕王朝疆域缩水了,碧血与灵尘偌大疆域渗入了尾鬼的势力,甚至尽数沦陷,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事。
莫说两境都有极为牢固的护境结界阻隔,纵然尾鬼有办法破开,但昭明帝手握连修为莫测、敢与往生域的神明结仇的墨漆都忌惮的天绝道,不得已时尽可将其放下。
天绝道本就是不该出现在凡人时空的强**阵,况且还有个堪比传说中神界妖魔的中枢。即使合尾鬼五大神侍之力,未必就能奈何得了它。天绝道内,无论什么时候都仍是昭明帝的天下。
直到现在,谢重珩终于可以肯定,眼下大昭的局面,已经不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那么简单。
朝堂之上出了位高权重的叛徒,将碧血宁氏、灵尘谢氏这些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都卖了不说,还要亲手在背后捅上致命一刀。
权势之争自古残酷,宁氏历任掌执又素来忠烈刚强,不够圆滑,得罪的人自然不少。他没有办法确定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竟要勾结尾鬼,务必要自毁国之重器,置这个世代镇守碧血、抗击强敌的忠臣世家于死地。
明明是酷热炎日,谢重珩却只觉一股刺骨寒意爬满全身骨髓,从脚底直透天灵盖。然而眼下他甚至连愤怒的机会都没有。
脑子里几个转念间,将所有线索因果都理清楚后,他悄然掠下,混进流民中,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黎雍显然是统筹整场武陵府流民叛乱的核心人物,擒住他也许会知道更多的内情。但此人不仅心思缜密,颇晓军事,兼且修为不凡,谢重珩并没有不惊动旁人就将其解决的把握。
略一思索,眼见那两人已然分开,他闪身跟上了流民首领。
此人|大约是准备按黎雍的交代,通知其他人随时撤离。谢重珩当机立断,觑了个空子,在重重流民穿梭来去中,坦然用手环里的迷|药将其制服,挟持到了无人之处。
但正如他的了解,大昭惯例,死士都有把柄捏在主人手中,或是一家老小,或是自身中了剧毒,需定期服用解药。一旦叛主,将付出惨重代价,因此很难有谁敢生出二心。
这冒牌流民首领倒算个硬骨头,任凭他如何折磨,宁愿跪求一死也始终不肯开口。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从他身上也完全找不出半点能表明来历的东西,谢重珩索性给他个痛快,然后潜到西门过来的必经之路上,等待黎雍。
南门的流民没了首领,死士没了上线,想必接下来会相对混乱。只要外面出了问题,哪怕城门里还潜伏着他们的人,没接到信号之前也不敢贸然动手。
对方的一着妙棋就此作废。这个急迫而棘手的关键问题算是大致解决。只要宁苏玄能撑到明日援军到达,武陵府城之围就算解了。
如今他力量微薄,手中无人,左右不了这种战局,又必须谨慎,以免露出任何破绽被人发现真正身份,只能做到这一步。
酷烈的热浪翻涌不休,将枝叶都炙烤得无精打采。谢重珩藏在树荫里,面无表情,心中天人交战,杏眼中显出掩饰不住的挣扎之色。
这次他算是偏帮了宁氏,既是为了尽量减轻其罪责,以免昭明帝以此为把柄降下重罪,进而祸及其余五族,也是为了面临强敌时内部的稳定,不至于朝堂动荡、地方混战、尾鬼趁乱而入,更是为了武陵府城。
否则,这数以十万计走投无路、已经近乎疯狂的青壮年流民入城,城内同样数量众多的百姓将遭受难以想象的践|踏和折磨。
但,以宁氏素来对叛军的态度……一旦外围的援军到达,又将是这些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反的可怜人的地狱。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然而无论他作何选择,都必然会有无数人因此而丧生。既然被他赶上并插手,这些罪孽总会有他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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