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隔阂

纵然再好的涵养,纵然自己言语有不当之处,谢重珩也被他这突然的胡言乱语和阴阳怪气的态度激得忍无可忍。

他不知此人哪来的脾气。事实上,除了初见时被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和那道身影迷惑了一次,迄今为止,他从未将墨漆误认作凤曦。

他当即收了笑容,英俊面容笼上了一层冰霜的意味,冷声道:“阁下若无事就请出去,在下要歇息了。”

皓发雪衣簌簌摇曳,墨漆果然起身往外行去,却又在将出门时回眸睨着他,唇齿间轻飘飘吐出一句:“他不是良善之辈,不值当你如此念念不忘。”

房门开合之间,卷进来一阵阴风鬼气,烛火挣扎几下,仍是彻底灭了。

原本难得消除芥蒂,终究不欢而散。

谢重珩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恼怒异常。

作为谢七的他一生短暂而孤苦,对温暖和感情的珍视、贪恋便如同荒漠中干渴的旅者对水的索求般。旁人予他分毫善意,他就能倾尽心力,哪怕血肉模糊,也要将其多抓住片刻。护短的性子也是由此而来。

无论如何,师尊曾护他养他。哪怕凤曦杀他时没有丝毫犹豫,那也是他二人的恩怨,还轮不到一个不相干的人去任意评判。

他也不知道墨漆抽的哪门子风。按理说,此人不可能也不应该认识他那位千年后的神明师尊,却每每在提到凤曦时不是贬损就是嘲讽,甚至称其为“深渊里爬出的妖鬼邪物”。

种种言语神态,绝不仅仅是从那或许存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秘本”中,无意读到一个令他极其反感的人,倒更像是有什么难以化解的仇恨和厌恶。

两个处于不同的时空,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可能会有什么恩怨?谢重珩想不明白。除非……

除非凤曦也曾出现在这个时空,除非他们果然曾经认识,或者至少有过某种联系。

他心里猛地悸动起来,擂鼓一般。

虽说理论上来讲,凡人根本无法打破时间法则,离开“现在”这个正在经历的时间点进入过去或者未来,但他的师尊是掌控整个往生域的主宰、神明,既然神通大到能将他的魂魄送回千年前,本人也应该能任意穿梭于时间轨迹上的任何一点。

那么,凤曦如今是与他隔着千年的光阴,还是与自己同处眼下的时空?是仍在中心的无尽山巅,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他又会不会感知到,当初被他一刀毙命的谢七的孤魂穿着别人的躯壳,也在往生域中磕磕碰碰地闯荡?又可曾分出丝毫心绪,想起曾经唯一的徒弟?

漆黑而空寂的房间里,青年安静地站着,在千年后的少年死去十年后,第一次允许自己短暂地从重任和谢重珩、宋时安的身份中抽身出来,做回片刻的凤曦徒弟,做回谢七。

隐居民间的五年间,他曾听过一句谚语: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如今回头想想,倒是极符合他的人生。

他的族人们在往生域中挣扎求生、不免被幽影虐杀分食时,是凤曦庇护他养育他,使他免遭同样的命运。然而最后也是凤曦亲手杀了他,将他推到不属于他的地方,一个根本没有任何人知晓“谢七”的时空,一步一踉跄地前行。

他默默站了一会,终于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那晚之后,谢重珩果然忙于搭建军营,操练兵士。起先还每日往返,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后来实在太忙,营地建成后,他索性吃住都在军中,只偶尔抽时间回镇主府了解一下天璇镇运转情况。

因着地方有限,他只能先将青壮年幽影们划分批次,轮流训练。

正如他一开始预料的,这些人已经习惯了从前的散漫自由,山匪一般。虽说修为也算不错,却不太受得了严明的军纪铁律、集体对敌协同作战时的各种规矩束缚,遑论更为严苛的兵阵排布。

即使一再降低要求,一帮人也叫苦连天,难以达成目标。

然而谢重珩想要打造的,是堪比谢氏麾下的正规军,是能在往生域中抵御强敌的军|队。至少在真正的精锐出现之前,这些是他唯一可以倚仗的。

墨漆曾建议他暗中搜罗新成型的尚且相对单纯的幽影重点训练。但幽影因枯骨怨气成型,因杀戮而死,既然不能繁衍出生,自然也就没有成长衰老的说法。他们的外表和年岁只与枯骨相关,无论成型多少次,孩童的枯骨只能形成孩童,老人的枯骨也只能形成老人。

迄今为止,整个天璇镇也不过才寻出三十来个符合要求的新幽影。但不管怎样,终归是迈出了第一步。

明面上,谢重珩尽可能地训练原有的战士;暗地里,下属们都以为他已经休息了,他却仍在秘密教导这几十个极其难得的新生力量。

长时间高强度的劳碌,每日休息连吃饭洗漱都合在一起不到三个时辰,即使是正值热血之年的谢重珩也难以坚持。然而眼下的天璇镇百废待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若不能尽早增强实力,就只能在接下来无休止的征伐中落败、毁灭。

起步之初往往艰难无比。很多年后,已经统领南境的谢重珩在校场上拔刀,屠杀昔日寄予了厚望的下属时,仍能清晰地想起当初木头茅草搭建的四面透风透雨的主帐,白日里围在一起各自缝补的操练时磨破的衣衫,碗里漂浮着几粒油花的野菜羹,将领与兵士共同分吃的一小块肉。

支撑着他的,是谢煜一家给予他的亲情和温暖,是外面的大昭王朝阖族上万族人的性命,是极其遥远的前路上,那点原本掩在重重迷雾中、如今却显露出一线真身的曙光。

希望总能激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哪怕只是个凡人,哪怕只有微薄的一点。

事倍功半,“宋镇主”焦头烂额,幸而有几个堪用的副手。兼且后方稳定,不需要他操多少心。

墨漆此人,虽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且有时不太说人话,终归办事还算靠谱。

他异想天开要彻底颠覆此处延续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法则,构建全新的体系,此人竟也愿意花费心思和精力陪他认真胡闹,将之前的变革逐渐推行、实施、巩固。他天天泡在军营,此人就将天璇镇一应事务都担了。

镇上贫瘠,没有太多适合耕种的地方,可供狩猎的野兽也并不算多,墨漆居然也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最大限度做到了自给自足。

除此之外,他甚至每每指点着暂且轮休的青壮年们突然闯到别人的地盘上猎杀野兽,得手就撤,来去如风,堪称神出鬼没。

其路线之出人意料,行事之诡异老练,不免令谢重珩有时错觉此人在进入往生域之前,怕不是正好干的没本的买卖。

如同墨漆当初的推断,做惯了人,就再也当不回畜了。

幽影们从前日夜劳作,却连个属于自己的睡觉之处都没有,往往数十人挤在一间草棚里,能分到几口食物都全看头目心情,如今却劳有所得、多劳多得,有了自己的财物甚至住所。

众人从最初的抵触、疑虑,进而将信将疑,进而习惯,如今已经逐渐从心里认同了新的制度和法则,干劲十足,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天璇镇上下崇敬不已,尽皆尊称他为“先生”。相较之下,竟比谢重珩顺利得多。

只是二人之间终究像是隔了层无形的屏障,难得见一面,却俱都是公事公办,来去匆匆,绝无多言。

这些时日倒是没有别的势力意图搞事,相对和平了一阵。但随着时间推移,另一个问题摆在了谢重珩眼前:如今整个天璇镇的青壮年都分批征进了军营轮流训练,原有的装备远远不够,从哪再去弄到足够的兵器甚至制式兵器?

借着匆匆碰面互通情况的机会,他将问题告诉了墨漆,请他务必留意此事。

凌晨时分,谢重珩带着挑选出来的几名相对可信、伶俐的副手和擅长制衣的女幽影,仍在凭记忆构画大昭军|队的制式甲胄图样,拆解尺寸规格。

营帐中流转的鬼气怨念倏而一荡,带得烛火微微跳了几跳。

青年握笔的手一顿,抬眼就见皓发素衫的瘦削身影一半掩在阴影中,一半显在火光下,仿似一脚踏在人间,一脚陷在幽冥。

一念神,一念魔。

哪怕主帐只是一间简陋的木架草房,八方来风,也是军营重地。谢重珩军令严明,未经通传,不得擅入,全镇无人敢违背,除了墨漆。

副手和女幽影们垂着头,也不知是不敢看他,还是压根没察觉他的到来。墨漆彷如不觉,只递了个眼色。

他夤夜前来,谢重珩以为出了什么事,便嘱咐下属们继续,自己跟了出去,边走边公事公办地问:“怎么的?可是隔壁哪个镇让你抢得无法忍受,准备开战了?”

墨漆道:“不是。”片刻,又懒散道,“你上次给的种子,种出来了一些。带你去看看。”

谢重珩有点无语。

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一堆事情亟待处理,哪有工夫陪他去看庄稼!但转头一想,这毕竟是大昭的种子第一次在这片鬼域中生根发芽,于是打起精神耐着性子一起去了。

幸而地方并不远。墨漆提着灯笼照过去,但见一片嶙峋的星铁精石间,间杂着巴掌大的几块土地。

不同的地块上,已然灌浆的饱满麦穗嚣张地支棱着芒刺,肥厚的青菜叶片舒展葱茏,止血草的幼苗浅浅伏在地上,绒密可爱,聚灵木只有一棵,枝叶扶疏。

阴风鬼气中,深浓夜色下,显出庄重的绿色,生机勃勃的模样。

他觑着“宋镇主”的神色,索性将灯笼一递:“给你,看得清楚点。”

谢重珩从了他的指教,仔细看了这些长势喜人的庄稼药材一回,心里无端轻松不少,又觉出他有意修好的态度,长久的疲累和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无形的屏障似乎都消解了些。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这还是二人第一次如此坦然自在地独处。

他也不端着架子,缓下情绪,将灯笼还回去,一边笑道:“先生辛苦。我原以为往生域南境难以种出作物,想不到还是有希望的。”

墨漆伸手去接,却不知怎的居然没接住。铁制的挑杆骤然砸在星铁精石上,发出极清脆的金铁敲击之声,悠长嗡鸣,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谢重珩一顿,须臾,竟蹲下去,也不管滚地熄灭的灯笼了,直接伸手摸上了岩石。来回摸了片刻,仍不确定,又摸索着捡起灯笼挑杆,用了些技巧敲了几下。

墨漆看了两眼,唇角一点高深莫测的笑意一闪而逝,将他一把拖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你魇住了?”

青年没理他,被他抓在指掌间的小臂紧紧绷着,呼吸粗重而急促,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过了会,他终于勉力克制着,反握住他的手,微微颤着嗓音,极轻地道:“也许,我们的兵器有指望了。”

突然发现如果完结后大修的话,可能单这一章就至少要扩出上万字……那么多章节,到时候咋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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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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