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那双明澈杏眼彷如含着两粒雪水擦过的星辰,熠熠生辉。
谢重珩出身大昭最著名的武将世家嫡系,早年又是被当成下一任谢氏掌执培养的,自幼就博闻强识,涉猎极广,对优质的兵甲材料天生有着敏锐的判断力。方才那阵敲击声入耳,他就直觉这绝不该是铁器撞上真正的岩石的声音。
但他同样无法相信,这些遍布天璇镇乃至整个南境的光秃秃的铁灰色星铁精石,这些导致朱雀城下属地盘以贫瘠出名的乱石,竟会是极其难得的装备材料。
一旦将其开发利用,打造出成套的制式兵器和护甲,哪怕将全往生域的所有幽影都武|装起来,也绰绰有余。
于带兵的人而言,再没有什么比精锐的队伍和精良的装备更令人振奋了。
乍听这种近乎天方夜谭的消息,墨漆竟也没有太过震撼,待他终于稍稍冷静下来,方才拖着嗓音开始泼他冷水:
“纵然真如你所料,那你有没有想过,往生域存在了多少年岁,幽影们生生死死轮换了多少来回,为什么依然弃之不顾?是他们蠢到没有任何人发现,还是现有的技术和炉具根本无法将其淬炼成器?”
“另外,你大概不知道,天璇镇连一个修补兵器的炼器师、一架炼器炉都没有。整个句芒峰及其下属七镇,只有开阳镇和玉衡镇、句芒峰可以淬炼普通的材料,打造日常兵器用具。”
谢重珩不为所动:“那我就拿下开阳和玉衡甚至句芒峰。天下万物相生相克,这么优质的材料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无缘无故,也不该被视为破石烂块,就此埋没。”
大昭王朝的霜华境跟往生域另一个入口连通,镇守那里的,是与灵尘谢氏同为六世家之一的宫氏旁系,向来以法阵和炼器闻名。实在不行,届时潜过去将宫氏子弟暗中绑几个进来,也不是不可以。
墨漆不知道他在盘算着什么不按套路出牌的想法,碧色狐狸眼瞧了他一会,正想说什么,谢重珩却放松地笑了笑,反过来劝他:“行了。”
“这事关系重大,又太不确定结果如何,你我都只当没这一出,该怎样还怎样。若是得了机会,就暗中留意着罢。”
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握着别人的手,仓促松开,低声干咳了一下,又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我记得你有本秘本来着,那上面可有相关记载吗?”
让一个急需大量装备的人眼睁睁看着上好的材料却无法利用,那种感觉不啻于沙漠中渴得快死的旅者望见了海市蜃楼的绿洲,半年没沾荤腥的馋猫发现了房梁上挂着的熏肉。
纵然理智知道要极力维持冷静和镇定,心里总也难免不甘,要奔着这点希望去想办法。
墨漆想着谢·馋猫·重珩抓耳挠腮的模样,终于微微弯起唇角,又是一贯的魅惑散漫,拖声懒调地:“我若发现了,再告诉你。”
他靠近一步,略垂下目光定定瞧了青年一眼,慢吞吞道:“我提醒过你了,你若仍是像从前那样一意孤行,以后不管什么结果,也别恨我。”
仿佛带了些郑重的意味,警告一般。谢重珩以为他在说炼石成器的事,失笑道:“说得这么严重,这些又不是你能决定的,我恨你做什么?”
此前的隔阂至此尽数冰消瓦解。他抬手拍了拍那人瘦削的肩臂,安慰道:“天下事自有定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尽力而已。你不用太过苛求,能做成此事最好,实在不成,又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很晚了,走了,现在回去还能睡上两个时辰。你有旧疾在身,也注意点休息。”
方才的激动过去,疲倦感便铺天盖地而来,再也挡不住。谢重珩勉强半撑起眼皮,转身往军营走。
墨漆没动,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夜色中的阴风鬼气里,那双碧色瞳仁似乎流转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我提醒过你了,凤曦从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当你几度轮回,依旧如此记在心上。你若仍是像从前那样一意孤行,以后受了伤碎了心,或者随他一起堕入不见天日的深渊沦为不人不鬼的邪物,也别恨我。
直到劲韧如豹的身影被黑暗吞噬,他才慢慢转头,望向无尽山的方向,终究只是冷冷一笑。
都说山上住着往生域的神明。这种连真正的活人都化育不出来的地方,哪来的神明?人的血肉,妖的骨骸,一半像人,一半是妖,不过一介仇恨算计之下的肮脏诡物,罪孽罢了。
谢重珩却并不清楚他心里有多少弯弯绕。关系缓和下来,他心里踏实不少。毕竟作为盟友,日后二人需要打交道的地方多的是,若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总归不是那么回事。
他也发现了,绕开凤曦不提,墨漆倒还算正常。原本他想找机会直接问他二人相隔千年,究竟能生出什么恩怨,如今看来,只得作罢。
一则他不想再起隔阂,二则,照此人的做派,嘴上向来真真假假无从分辨,纵然他问了,也是白问。没的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答案,再引发矛盾。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厢解决了,安稳又劳累的日子过去一阵,军营中却出了点事。
“刺儿头”这种货,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哪个时空,无论哪种生存体系,都从来不缺。何况幽影天生有自我的一面,自从天璇镇废止了身份等级、大力推行变革后,总有人会敏锐地发现可以利用这些所谓“权利”、“尊严”为自己争取好处,先行觉醒。
天璇镇的青壮年已经被分批练完了两轮。然而一帮山匪作风的幽影,即使是早年任凭首领们折磨虐杀的时候,也没这么多规矩,如何受得了各种约束?
纵然习惯了往生域中“服从”的传统,又被谢重珩的修为和当初在山谷中显露的一手神通震慑,但长期的条令束缚下,难免滋生不满的情绪。
练到第三轮的时候,终于有人忍无可忍,聚集了百来名幽影闹事,反对用这些苛刻的军|纪管束他们。
彼时墨漆正亲自往主帐中送制式甲胄的样品,听闻外间吵嚷,便施施然跟过去,打算看看热闹。
往生域中趁首领不便时下黑手的不在少数,但公然聚众反抗却是令人震惊的事,校场从未有今日这般激昂过。不仅轮休的兵士都闻讯而来,甚至离得近的老弱妇孺都忍不住凑近了这个往常无法接近的地方。
半个天璇镇的人尽集于此,将附近几座小山头围满了。
纵然营地简陋,也是重地。不知为什么,以谢重珩向来的作风,竟没有派任何兵士阻拦这些闲杂人等,由得他们挤在周围,菜市场一般。
果然是场好戏。碧色狐狸眼微微眯起,扫视了一圈,皓发素衣的瘦削身影顺着台阶,不紧不慢登上高处的点将台。
领头的幽影身形高大壮实,一身肌肉虬结鼓出,满脸横肉,眼露凶光。他站在校场上,铁塔一般,厉声道:“我等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真汉子?!”
“以前没你这许多鸟规矩,也照样合力搏杀过踏山兽,生擒过断江蟒,出生入死没皱过眉头。哪任镇主不称咱一声勇士?偏生到了宋镇主这里,就什么都不对了。你整出这许多条条款款,有个卵用?!”
谢重珩独自负手立在他身前,在大昭男子里算得上高大的身形竟生生被他的阴影遮了个严实,却丝毫不惧,更不动怒。
他凛然扫视了百来人一眼,方才不紧不慢地道:“各位都是这么想的吗?”
墨漆在点将台上落了座,招手让兵士奉茶过来,眼风瞥过,不置可否地微微一弯唇角。
形成这群幽影的枯骨倒确然有点反骨在身上。给予他们权利和尊重不足两年,往常习惯于被视为奴隶牲|畜的东西竟也大胆到敢对着主子叫嚣了。
若是换了他,或者从前的谢重珩,大约也就一刀斩了了事。他们该庆幸如今面对的人不是大昭谢氏的贵公子,更不是千年后痛恨幽影的谢七。
这是往生域中的天璇镇主,是真正将此地视为阖族安身立命的基础,尽力构建一套严谨秩序,并试图将自己融入其中的宋时安。
底下已经此起彼伏地喊着:“对!我们就是这么认为,怎么样?”
“宋镇主要么改了这些破规矩,要么,把我们都杀了。反正十几年后再次成型,我等又是一条好汉!”
待他们嚷嚷得差不多了,谢重珩方才淡淡道:“各位既然连死都不怕,不妨同我打个赌。”盯着领头的铁塔,“蒙获,你敢吗?”
一句话毕,众幽影都愣住了。那被唤做蒙获的铁塔汉子反应过来,高声道:“有什么不敢的?就请宋镇主划下道来,我等接着就是。”
旁边一人补充:“要真刀真木仓地拼,我们奉陪,宋镇主可别玩什么花样。”
谢重珩仿佛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止住了众幽影的吵嚷,抬手一招,扬声道:“十九,列队,前进!”
只消两个眨眼间,踢踏声起,校场边上便有一群幽影排成队列,横五竖六,领头一人,径直过来。
这群人数量不多,比闹事的幽影几乎不到三成,却容色整肃,目不斜视,队型横竖笔直,动作整齐划一,连脚步声都没有丝毫偏差,彷如领头之人同他的三十道影子。
队列一出,气势俨然,将满场幽影,无论闹事的还是单纯看热闹的,都镇住了。
谢重珩沉稳冷肃的嗓音响彻校场:“这是严格按照我的规则训练出的另一批人,我如何训的你们,也就如何训的他们,除了要求更加苛刻,并无藏私。”
“他们进入军营的时间比你们都短。论单打独斗,他们也许不是你们的对手,但基本符合我对军|人的要求。”
“各位既然不服,不妨同我打个赌,你们任意选同样多的人数下场当众对战,三局两胜。若你们赢了,宋某向各位道歉,自此不再约束你们。但若你们输了,”
他略略一顿,仍是淡淡道:“免不了军法处置。另外,要么公开认错,日后谨守军纪严格训练,要么,逐出天璇镇,去继续过你们习惯的日子。”
“不想赌的,现在就退出。对自己有信心的,都留下。”
“你们敢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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