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的幽影们尽皆呆滞,料想不到竟会是这个局面。
蒙获最先反应过来,厉声道:“谁认怂谁孙子!赌就赌!认为自己还是条汉子的都跟我上,别让大家伙瞧不起!”
他这一嗓子下去,原本有点动摇的也不好说什么了。
三通鼓罢,无关人等尽数被清到外围观战。为保证公开公正、防止有人趁乱动手脚,谢重珩在手环中寻出符咒,化出一道巨大的透明结界,将偌大个校场笼在其中。
闹事的一方出了几个修为高的幽影,检查确认没有问题,连规则都是蒙获亲自宣读的。一应事宜完毕,双方正式下场开战。
谢重珩拾级而上,在墨漆身边端正地落了座,听那人慢悠悠道:“你连详细规则和对战的器具都备好了,又将所有人都放进来,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出?”
他不置可否,饮了两碗茶水,方才哂笑道:“每个带兵的人几乎都会遇见这种情况。我阅历虽浅,从前也没有真正掌过兵,但……”
差点说出自己出身武将世家,自幼便出入军营的话。想起自己的真正身份和来历要尽可能保密,这人虽是盟友,也不适合透露,他及时截住了话头:“也曾听人说过一些。及早做些准备,也很应该。”
墨漆抬手将一缕皓雪长发拢到身后,微微弯起唇角,显出些骨子里生成的魅惑意味:“你就这么有信心,自己一定会赢?”
谢重珩也笑了:“没有。有些事情最好尽在掌握,但若是任何事都早知道结局了,赌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直到此时,他才将目光转向校场。
第一局正好进行到激烈时。无论边缘围观的兵士,还是点将台上受邀观战、公证的天璇镇宿耆,尽皆抻着脖子,眼也不眨地盯紧了对战双方。
为便于区分,以蒙获为首的闹事一派扎红头巾,着红衣;谢重珩秘密训练的一批则头顶蓝巾,着蓝衣。鉴于都是自己人,兵器尽皆换成了顶端包着染料的木棍,且严令不得下重手。若被染料点中要害或确实伤得不轻,则被判出局。
红方胜在单人修为高。大约是心里窝火的缘故,个个势头极猛,横冲直撞。纵然此刻面对的是能踏平半个镇子的猛兽,这帮人只怕也没有丝毫退缩。
相较之下,蓝方虽阵型整肃,进退有度,协作无间,终归单人修为弱了点,被红方一顿猛冲,几次被冲散了阵型。纵然及时补上,却不免落于下风,几乎是被对手压着打,满场游移,全无还手之力。
开战许久后,一声锣响,第一局结束。红方获胜,伤退二人;蓝方伤退四人。双方暂歇。
以蒙获为首的剩余二十九人聚在一起,喘着粗气,虽损耗了不少修为和精力,却无不面露得意之色。蓝方仅有二十七人,似乎并不为方才的失败所动,只是安静地围在另一头,在领头之人的带领下,间或低声商量着什么。
照红方的勇猛,怎么看,今日也是镇主输的局面。校场外一阵嘤嗡之声,观战的众人不免心有疑虑,窃窃私语。
趁这个间隙,墨漆微微一叹,道:“我一直以为你该算个君子,想不到竟也这般狡猾。”
蓝方那些幽影从成型不久就在他手下秘密训练,不算短的时间,又是他耗费了心血打造的,不可能如此不济。敢被他拉出来当众对赌,再次也不至于被人打得满场跑,无非借此消耗对手而已。
谢重珩也不意外他能看出名堂,笑道:“梁上君子也是君子。我连洗劫开阳镇主老巢的勾当都做下了,如今将脸面、威望和前途、理想都压在这局中,兵不厌诈,耍点手段又有什么要紧?”
一面说着,他瞥了身边的人一瞬,又移开目光。
墨漆觉得他看自己看走眼了,实则这天底下,又有谁能真正看清楚另一个人?
从前没有认识此人的时候,他仅仅在谢氏族谱记载的只言片语中,窥见过此人的一点相关事迹。在他想象里,一直认为此人既然能以“家国天下”的言论蛊惑前一世的谢重珩,应该是满怀理想却热血冲动罔顾现实的迂腐文人。
哪怕初识之时,他也只觉得此人除了有点坑,有点真假难辨,说不上君子,至少也该是秉性不坏之辈。
谁知道真正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处处透露着近乎没有人性的冷静。无论处置什么事、做出什么反应,更多的是出于利益和策略考虑而已,并非真正有感情和心。
明明该是两个全然不同,甚至不该有什么关系的人,但这一点,与凤曦何其相似!
谢重珩一时恍惚。
所谓世事无常。如今想来,谢七虽称凤曦一声师尊,他却不记得那人曾经教导过他什么。反倒是墨漆,这个被他所痛恨的千年前的人,于他却如真正的师尊。
虽无师徒之名,却似乎一路都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如同初见时所言,“指点一二”。
他所依赖的,待他无情而冷酷;他所厌恶的,却倾力襄助于他。
他不知道墨漆为什么愿意为了他那些近乎异想天开的天真想法,如此尽心地付出,这已经远超血盟的范围。纵然果真如初见时所言,是为了在往生域中躲什么人,凭他的本事,根本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但他也绝不认为盟友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外人看来,此人对他仿似有意,无私扶持;他却深知,他根本就没有心,若即若离,更似无意。
骤然响起的战鼓声将谢重珩从无数乱念和疑惑的迷雾中惊醒。短暂的歇息后,双方再度开战。
因人数有变,蓝方换了另一种阵型,依然是有进有退,通力协作。红方虽多出两人,这一场却似乎不那么轻松了。
不知是上一场消耗太过还是蓝方阵型开始发威,红方明显行动迟滞,跟不上对手的变化,兼且各自为战,不免在对手的攻击下显出忙乱局促之态。
反观蓝方,只消一场便摸清了对手的特征和弱点。按上一场对手作战的抱团程度,他们将之划分为几个小队,这次几乎是有针对性地各个击破,往往群起围攻其中一个小队。
待其余对手反应过来,意图相救,蓝方早已集体撤离,转而围攻另一个小队了。
蓝方二十七号人,竟有如一个整体,独狼一般,觑准机会就毫不犹豫地突出去狠狠咬一口,又瞬间跃开,寻找下一口目标。纵然红方单人再如何勇猛,却也根本挡不住这种打法。
一番拉锯战后,红方伤退十人,仅余十九人。蓝方伤退二人,余二十五人。目前双方各有胜负。
暂歇的间隙,蒙获气喘如牛,汗水几乎在脚下滴沥出一小滩水洼,愤怒地冲同伴吼了几句。同伴中也不乏刺儿头,都是暴脾气,谁也不服谁,几人登时互呛起来。
蓝方也损耗极大,却一如既往地安静围在一起,仍是以先前的领头者为主导,一边尽力调息,一边商量着下一场的打法。
墨漆把玩着粗陶茶碗,碧色狐狸眼幽幽如深渊,懒散问他:“若仍有人不肯服你,你还真要将他们赶出去,为敌所用?区区百十号人,不如索性斩了干脆。”
谢重珩道:“有什么不可以?若因为他们不服就一斩了之,那我同其余首领并没有什么区别。剩下的人面上不说,心里也是不服的。但如果这点不服会威胁到天璇镇,又另当别论。至于说到为敌所用,”
他哼笑一声,剑眉下的杏眼亮如寒星:“我能败他们一次,就能败他们更多次。何况这些投敌之人,焉知不是我放出去的鱼饵。”
“鱼饵?”墨漆一头雾水。他不太过问用兵之事,现下这些小打小闹的,更是没什么兴趣。
这个时候也不及详说,谢重珩只笑道:“这些青壮年们练是被我练过了,效果如何,还得实际拉出去检验一番。但我们终归还是受过些仪礼教养,也不好总做那盗匪行径,还得讲究个师出有名,以理服人不是?”
放下茶碗,墨漆瞥向校场,懒洋洋地道:“单论人数和实力,他们就已经输定了。”
“那也未必。要赌就赌个彻底。”谢重珩却道。
墨漆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在此时,战鼓擂响,最后一局即将开始,就见他长身而起,扬声下令:“公平起见,十九,蓝方退出六人。”
此言一出,整个校场内外,观战的,参战的,连同点将台上的宿耆都呆了。
墨漆终于微微皱起眉头:“你怎么想的?方才不说,现在蓝方都定好策略和阵型了,你到临头了才改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输了,意味着什么?”
谢重珩当然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局一旦落败,从前他花在整个军营中乃至天璇镇的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都尽皆白费了。
失却了威望,不仅是失却了对战斗力的整饬和掌控,也不仅是日后再要想立足于此便难上加难,更重要的是,他萌生出的那些大胆又超前的,构建严谨、有序、平等的新体系的想法,自此在往生域中直接宣告彻底失败。
但他依然要赌这一把。
进来多久了?也许已经一年甚至更长。他在此处付出了那么多,甚至基于大昭的制度设想出一个更理想更好的模型,并以此为据,去改变这个外界口中的鬼域、幽冥。他也很想验证一下,自己走的方向究竟是对是错。
谢重珩没有回答,只负手站着,专注地盯着校场。
听到他的话后,被当众点到名的蓝方领头之人出于本能地略微一怔,但几乎是在刹那间便反应过来,立时执行命令点退了六人。
十九人极其迅速地互相打了几个手势,两个眨眼的工夫就集体选定、认同了新的作战方案。
阵型尚未完全布好,蒙获已经率领红方诸人凶悍杀至。
两场打下来,红方也发现了,对手单人修为比不过他们,更多的是依托阵型和协作。只要破坏这一点,不愁没有下手反击的机会。
若是他们打得够好,取胜也不是没有可能。
红方抱团猛烈冲击下,蓝方几番聚散,竟连阵法都没能成型。
偌大个校场,除了双方对战的动静,连周围嘤嗡的议论声都不知何时停止了。
墨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见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握紧,远不如面上看着那般冷静,才想起他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多点。
倘若在大昭,这也就是个外出游历增长见识的年纪,却不得不将自己逼到这个份上,走到今日实属不易。妖孽不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又太过冷眼旁观。
十年蚀骨期,他们有十年的时间收服整个句芒连同七镇,其实不必如此急迫。一会若是情况不妙,也许他该出手帮他一把。
他忽然也起身过去,同他并肩站着,懒声道:“无妨,胜了固然好,若是不慎败了,我们就直接打上句芒峰,换个峰主当当。”
谢重珩沉默须臾,方才道:“我不是担心这一场的胜负。”
而是不安于野蛮、原始与文明、秩序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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