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心魔之至亲(下)

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悲号后,凤不归再没有喊叫。

他已经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喘息都一时凝固,濒死一般。悬吊在空中的躯体只剩本能地抽搐,却又偏偏被身体中那股力量支撑着,无法彻底晕厥,只能清晰地感受着所有痛楚。

白色的疯子死死盯着掌中的骨骸,震撼到无以复加,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想不起来要去查看一下孩童的死活。

他也许有很多话想说,呆立许久,最终却只是咬着牙,挤出几句颤抖的话:“我早知道,你们一族的人只是披了张人|皮而已,内里比妖鬼邪祟更残忍千百倍。”

“但你究竟还有没有半分人性?连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都可以算计而出生,利用他去对付他的另一个生父……天道和祖神都瞎了眼,当初怎么会允许你们这样的家族血脉出现在这世间?”

凤父呛咳着血,挣扎微笑:“妖鬼邪祟?如今真正的妖鬼邪祟正是你唯一的儿子,一个违逆了天道的存在。”

“师尊,他进来已有数年,你就从未发现过他的异常吗?不,你早就该知道。甚至在你察觉我曾爱你到毫无尊严,也不过是借助了秘术欺骗你时,你就应该有所怀疑,我要拿你的骨头做什么。”

“他若真是区区一介凡人幼童,纵然受了家族血脉不得断绝的诅咒,暂且死不了,却哪来的不伤不灭之身?你对他下狠手时,就没发现他天生无魂吗?”

“我这点修为跟你相比,不值一提。莫说几年之久的时间,你若真想弄清他的身世,当初举手之劳多查探一下,又哪里真就能骗得过你?”

他语调和缓,隐含着悲伤的温柔情意像是要从声嗓中溢出来,彷如情人间的呢喃细语。一字一句却犹如带着恶咒的刀锋,能将所有听见的人魂魄都钉透,钉到生不如死,永不翻身。

“但你还是要选择视而不见,不肯去多想哪怕一点合情合理的可能,而是要伤害他,折磨他,用尽一切酷厉手段去对待他。”

“是不是你内心深处也觉得,即使他果真与你血脉相连,这么个从一出生就注定满身罪孽的人,根本不值当被原谅被放过?”

“所以最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假装你只是被我蒙蔽了算计了,然后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肆意动手残害他?”

身形模糊的疯子完全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衣袍上为数不多的配饰撞在一起,搏杀出清脆而决绝的叮当声,在短暂寂静的空隙里,为残忍的真相和牵连其中的人奏响一曲哀哀挽歌。

到这一步,连九死惊魂钉都已经难以压制谢重珩激烈震荡的心绪,让他毫无破绽地维持心智清明。

凤不归并非孤儿。纵然他的“母后”与他毫无亲缘,但他还有两个父亲。

然而这两个本该对他呵护备至的血脉至亲,一个花费无数时光和心力,倾其所有,利用他去筹划、执行一场算计,一个当他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极尽所能,以接连不断的酷刑去凌虐他。

这一出惨绝人寰的人伦悲剧近乎完整地,在眼前上演了来龙去脉,纵然是谢重珩这样的旁观之人,也承受不住。

他几乎不敢去想象,身在其中、尚且幼小的凤不归,又该是何等绝望,何等崩溃。

心魔气在他的神识周围逡巡,化成丝丝缕缕无形的触角,试探着伸过去,时刻准备在他防御不及的一瞬间,一举侵蚀他。惊魂钉再度自行开启。

魂魄被凌迟般的剧痛连续爆发两次,叠加在一起,几乎痛得让他的神识都仿似化成了一片虚无。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那副瘦弱的小小身躯。

“这天底下还活着的人,大约只剩我最了解你。”凤父继续微笑着,声嗓温柔,满含情意,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都是诛心的利刃,“你看,被我说中了心事,你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所以,世上哪有那么多不知者不罪?不过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竭力将自己摘出去。师尊,其实你并不是那么无辜,是不是?”

“我阖族子孙与生俱来的苦难和诅咒既然都因你而起,也该由你而终。你若是不肯倾尽一切去设法解除,自此之后,所有的罪孽,就由你我两族共同承担。”

仙人般的白色人影仿佛已经丧失了所有意识,连术法都维持不住。凤不归“嗵”地一声砸落在地,才惊醒了他。

“赋生,赋生,赋予生命……那时他说研究这个术法……是想留下一个……流淌着我和他的血脉的孩子……哈哈哈……可笑我,我,我竟一直当真了……”

“我以为他是想要个我们的孩子,甘愿为此剖心取血……他在骗我,又不算骗我……原来从那时就谋划好了今日的一切……他都死了多少万年,却算计我至今,真是好手段,好心计!”

他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着,一点点细细抚过那根光华熠熠的骨骸,越加疯癫,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大笑:“孩子……你身上有我的骨骸血脉……你果真是我的孩子……”

“我居然还会有孩子……我的族群竟还能延续……但为什么偏偏是你……是他的孩子……我跟他的……不归……无路可退无可回头……我都做了什么……”

像是总算想起来要运转修为,护持一下孩童孱弱的躯体,白色人影蹲下去,将骨骸慢慢原路推回。

他呆滞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直到凤不归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挣扎着细瘦的指掌,颤抖着抓住冰冷的地面,吃力地一点点往边上爬,他才反应过来。

风姿如仙的疯子顺着他的方向猛地扭头,望向伏在地上呕血不止的男人,几乎是嘶声吼出来的:“所以当年你是故意设计,让我在你离开后发现那些术法痕迹,知道你不过是在邪术操控下,假装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故意让我再度恨你和你的家族入骨,将来才会更加竭尽全力去折磨他?”

“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也是你的孩子!”

凤父依旧真假难辨地深情微笑,温和中隐含悲伤:“他固然是你唯一的后裔,但身上同样也流着世仇的血脉。”

“你若不是愧悔伤痛到了极致,又怎肯真正抛下所有过往和仇恨,倾尽心力去与天道做交换,化解他身负的双重诅咒、无尽罪孽?我族后世的子子孙孙,又怎能彻底摆脱与生俱来的苦难?”

“师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族群唯一的后裔,折磨起来感觉如何?是不是比我们这些纯粹的仇敌强得多?”

“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终究支撑不住那些过往那些罪孽,那些他亲手造就的伤害与痛苦,白色人影嘶吼着跪倒在地,蓦地发起狂来,周身威压瞬间爆发。

偌大一座坚固而宽敞的宫殿猛然炸开,碎裂的石块满天乱砸,烟云般的尘灰笼罩着整场幻象。整个空间都剧烈摇晃着,竟似要就此崩坏。

凤不归恍如不觉,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在炼狱里拖着一口气苟活,煎熬着撑到现在,只是想当面问那个人一个问题。

虽然他现在已经知晓了一切真相:原来他没有寻常意义上的父母,曾经百般纵容他的母后其实跟他毫无关系,不过是甘心替他父皇掩饰他真正来历的帮凶。

原来他的出现和存在,都不过为着一场没有丝毫人性的肮脏算计。

原来他只是个为了后续的子孙后代能彻底摆脱诅咒的工具,牺牲。

原来他这些年经受的所有折磨,一点一滴全部来自于他的另一个血脉至亲……

但他仍然想亲口问那人一句,亲耳听他说一个答案。

多年的酷厉残害终究严重伤了凤不归的根基。刚刚被重塑完毕的躯体上剧痛蔓延,虚弱无力,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匍匐在地上。

鲜血淋漓浸透了雪色乱发和破烂衣衫,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刚从血海中爬出来的。但他全不在意,仍是挣扎着往他的父皇爬去。

身后留下一道蜿蜒血痕。枯瘦而狼狈的孩童一点一点,爬到伏在地上的人影面前,停住。

碧色瞳孔周围一片猩红,眼眶中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血水。他竭力抬起头去看他,声嗓微弱,嘶哑质问:“为什么?”

“父皇,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将我带来这个世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凤父身形模糊不清,却明显可见半张脸都染着血色。他声嗓温和至极,话语残忍至极:“你什么也没做错,唯一错在生不逢时,不该被上天选中,不该被我亲手创造出来。”

“我族所有先辈倾尽一切,期盼终身,都是为了等这一天。我不可能舍弃他们的所有牺牲,只好奉行先辈遗命,不得不为之。”

隔着漫天尘埃,他转头望向那白色人影,略略一顿,声音里终于带了些真心的笑意:“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我来的时候也没想过还要活下去。”

“我责任已了,莫说我承着阖族与生俱来的诅咒,魂魄片片碎裂,不可入轮回,纵然早已刻满了邪术,残破不堪,不容于天道,我也绝不会留给你去肆意磋磨。”

感知到这里,房间里的“墨漆”抽出神识,微有怔愣,却没收回按在谢重珩头顶的手。

这个世上除了时间,哪有什么真正的永恒?当初以为刻骨难忘、可以延续到地老天荒的恩怨情仇,终不免成为悠远岁月中的一缕烟云,消散无踪。

末代人皇的结局,他自然清楚。后来的事情他虽没有亲眼见到,却也能推测个大概。

若干年后的现在,凤烨与沧泠都已身化枯骨。一个被刻入活偶人法阵,重新成型,以违逆天道、终身受法阵指令控制的邪物身份继续活着。一个却被亲生儿子挫骨扬灰,碎裂成无数尘埃,用以点血入骨,操纵往生域中的幽影大军,为将来的计划做准备。

当事人早已几乎死绝,只剩凤曦一人做了诛妖六劫渊的中枢,挣扎前行,不死不灭。

沧泠要他至死都记得昔日种种。他无法改变已经刻入神识的那些东西,伤害他的人也早已死去,连魂魄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他就算想报这血海深仇都无从说起。

心魔幻象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投映。他只能将记忆里,这些与他的过往息息相关的至亲、至仇全都遗忘了面目,未尝不是一种切齿痛恨。

微微叹息一声,“墨漆”回过神,不着痕迹地运转修为。

原本用于封锁凤曦的法阵第二层启动,开始侵入幻象,寻到其中两道神识的记忆和心智,在关键之处做微小的模糊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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