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颇有兴致,半真半假地演着。
一个无非幻象,假人假义。一个寻个替代,寄托情思。揭开那些缠绵悱恻的精美画皮,内里都不过一把各有图谋逢场作戏的森森枯骨。这才应该是所谓情爱真正的样子。
像是怀中抱着的仍是那个遭至亲百般利用、凌虐的孩童,谢重珩面色越发苍白。他喉咙阻滞,几乎痛到窒息,一时说不出话,只慢慢收紧了手臂。
记忆中相识两世,往生域的绝对主宰,掌控一整个时空的师尊,何曾这般脆弱无助过?
无论是最初为了洪荒人族,还是为了让未来所有子孙重新回归正常,凤曦从来都在被亲族舍弃、伤害,受妖性和人性冲突之苦,更受本不属于他、却又注定要他承受的万世仇恨折磨之苦。
神界之大,亿万时空秘境,对于所有人而言,那段堪称古老的过往甚至都已经成为彻底失落、不再为后人所知的历史。当年亲身经历过的人、魔、妖,大约也都已经身死魂消。
依然背负着全部的痛苦与罪孽,困顿其中受尽折磨千万年不得解脱,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的,唯有凤曦一人而已。
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仅此而已,从来就没有谁在乎过他的死活和感受。而他却是其中最无辜的一个。
让他往后余生都要带着两族仇恨和那两段恩怨活下去的,正是他的另一个父亲,沧泠神君。而背后推动、掌控一切者,却是他的父皇,人族最后一任人皇凤烨。
这其中,甚至有谢氏的一份罪孽——凤曦自幼亲近、依赖的“母后”,直到堕入炼狱后依然心心念念,幻想着会去救他脱离苦海的“母后”,全力配合凤烨做成此事的人,正是谢氏那位在族谱中都没有任何记载的先祖,凤烨的元后,谢女灵。
世间不惜代价想往上爬的人比天河中浩瀚的星辰还密集。谢氏绝不是其中付出最多者,更不是最骁勇无畏者,却凭什么能趟出一条血路,从奴籍进而成为恒久不衰的簪缨世家?今日方知,原来所谓努力,除了自身倾尽所有,也是有贵人肯提携,给了机会的。
而这背后,却是阖族都踩着一个无辜孩童的血肉,才踏出了上位的第一步。就连他被血祭强行唤醒,卷入凡人间的这些糟乱纷争,也是谢氏世代竭力谋划的结果。
谢重珩、谢氏与凤曦之间种种恩怨纠葛,又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说清楚的?但他更不能缄默。
片刻,他苦涩道:“谢氏的崛起,是以谢女灵作为帮凶,牺牲你为代价。身为她的后裔,谢氏子弟,我根本没有立场去面对、去安慰被先祖所害的人,又哪来的资格因了当年那一刀去恨去厌?”
“你明明从一开始就知晓我的身份,当年却仍是选择救我一次、养我一场,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哪怕师尊即刻将我挫骨扬灰,也不足以抵消谢氏亏欠你的万中之一。”
正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演的人滞了一瞬,碧色狐狸眼中风云变幻。
凤曦凝目看着他,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七世,他似乎真就没有怨恨过什么。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和局面,都只是竭力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不为外物所扰,不为自己所困。
妖孽将人推开一点,双手禁锢着青年苍白的脸,半阖的凝霜长睫下目光如刀。他垂首盯视许久,像是要直剖他内心最深处,最终化成一句慢吞吞的疑问:“你是不是从来就不会恨?”
恨吗?谢重珩扪心自问。
这天底下不如意者何其之多,谁都有可以恨的人,谁都可以从外间寻找恰当的理由,替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如今这副模样辩白。
昭明帝可以恨六族,恨他们害他生母死得悲惨屈辱毫无尊严,恨他们侵夺帝王之权,让他身为龙渊时空最大王朝的统治者,却过了整整十九年朝不保夕胆战心惊的日子。
贤亲王可以恨昭明帝,恨他的不信任不放权,让他壮志难酬空有一身才能不得施展,只能做个以色侍人的娈|宠。
大司乐可以恨贤亲王和吞噬了徐五公子魂魄、取而代之的桥本里雍,恨他们设计他入了宫见了昭明帝,恨帝王毁他一生,自此被圈禁深宫,不得逃脱。
宁氏与其余五族可以恨昭明帝,恨他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不顾整个王朝天下,滥杀无辜逼反重臣,恨大司乐奸佞惑主颠倒黑白,恨贤亲王与世仇尾鬼勾结谋逆,给宁氏引来灭族之祸,撕开六世家的防线,破坏了他们与帝王之间维系数千年的平衡。
凤曦可以恨先祖凤炎,恨他为了所谓大局牺牲所有后裔,恨他的两个至亲,恨凤烨算计他利用他,恨沧泠亲手加诸种种残忍伤害,让他带着满心的冤仇满身的罪孽,以妖邪的身份独自活在世间。
……
但他要去恨谁?
恨父母?谢七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谢重珩尚在襁褓,谢焕与宫临溪夫妻就以身殉国,尸骨至今不知在星峡海底哪一处。
恨族人?谢七的族人为了将他的魂魄送回这个时空,以身魂血祭凤曦,早已死绝了。谢重珩的族人为了给某个也许能挽救家族的人铺路,以各种方式诈死进入往生域,最终殒命其中,化为枯骨、幽影,成为鬼域中的一员,付出的代价绝不比他少。
恨凤曦?也许不管是谢七还是谢重珩,对这一切的重要推手凤曦不是连一点恨都没有,然而他终归只记得那人将他从幽影手中救出的恩情,只记得他两世不忘、错杂难辨的心思。
若真要寻出一个恨的理由,他只能恨,恨命运让他生在了这个混乱而错误的时代,恨上天选中了他,作为那个身负重任去改变家族结局的人。
但身为天道之下一介蝼蚁,大局的一粒尘埃压下来也如同天崩。如他这样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江祁本该是六族之一的巫氏真正的嫡长子、家族未来掌执,却同他一般,为了暗中替家族打通一条脱离王朝和帝王掌控的退路,从一出生就失散民间隐姓埋名,沦落为地位低贱的商人。
他餐风饮露,漂泊无定,明面上,稍稍有点身份的人都能肆意欺凌他。而他的孪生兄弟巫祁澈纵然是个公认的狂妄草包,也依然可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受家族倾力培养,即使在永安权贵子弟圈的同辈里也是最顶层的人之一。
一个高踞云端矜贵尊荣,一个滚进尘埃尝尽苦楚。巫祁澈连踩都不屑于踩一脚的东西,都是江祁竭尽一生都够不着的。他又何尝不恨?
堂堂大昭王朝的原兵部司武令、宁氏掌执宁松羽,只因帝王忌惮,受治下野心之辈叛乱的牵连,与整个宁氏嫡系无数浴血疆场的将领一起,沦为永安最低等女|昌寮中的女|昌女、北三营南七营的军女|支,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纵然他还活着,也生不如死,只怕早已崩溃癫狂,以至于连他的亲生儿子临死前都不惜放下|身段,请求一个外人寻得机会,不是救他而是杀了他。他又何尝不恨?
他的嫡长子,原定的继任者,素有“永安明月”之称的宁苏月,芝兰玉树,惊才绝艳,曾经何等尊贵耀目,是绝大多数人不敢仰视的存在。为了家族却一朝跌落泥泞,废尽修为、屈辱侍人,最终落得个惨死深宫的下场。他又何尝不恨?
前世的谢重珩执意要维护大昭的疆域和民众,致使谢氏阖族被诛灭,伯父谢煜及嫡系诸人在天狱中受尽屈辱折磨后,被当众处以极刑而死。他们又何尝不恨?
飞星原乃至碧血境先有徐家和宁氏相继叛乱,后被各路人马奉旨反复清剿、扫|荡,因此而丧命的无辜的流民、百姓无法计数,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又何尝不恨?
……
什么是命运?
有个顽童走在路上,看见路边循规蹈矩自在爬行的蝼蚁,一时兴起,冲它吹了口气。蝼蚁的平静和安宁就此被彻底颠覆。它也许会落到河流中,也许会掉到火堆旁,也许会撞在岩石上,撞得头破腿折。
如果蝼蚁就此毙命,都算它走运。如果那个无聊的顽童就此离开,也算他仁慈。
但更多的时候,他大概会留下来,看蝼蚁如何挣扎着重新爬起,奋力试图爬回原来的轨迹,或者拼命寻找一条新的可以爬下去的路。
他兴致不减,继续朝它吹气。他轻飘飘那么一吹,蝼蚁就被吹到死去活来的境地。
它用尽了毕生所有:精力,时间,健康,尊严,感情……去对抗,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这场悲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少也能挣得一段时日的安稳,却不过是继续迎接下一轮重复的死去活来。
想象一下,那个无聊的顽童就是命运,而你就是那只蝼蚁。你看不见那个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清楚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偏偏挑中你。
你只知道一阵风起,你这一路就走得很狼狈很艰辛很惨烈。你甚至说不上那阵风出现在你生命中是必然还是偶然,而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你应有的人生。
但同一阵风下,你眼看着身边的另一些同类却被吹进了锦绣繁花中。于是你的愤恨绝望更加沉重:为什么你没有同伴的幸运?
你的不甘与悲苦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毁掉你的平静岁月,折磨得你生不如死,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只需一个眼神、一口气。
天道之下,众生皆是蝼蚁。莫说区区一介凡人,寿数有限能力微弱,即使是洪荒的先天神魔,半步平山海,一掌覆乾坤,也未必真就能逆天争命,彻底掌控自己的一生。
对上天对命运的恨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陷入痛苦不堪的绝望,除了竭力摆脱困境,没有第二个选择。哪怕明知不过是被人设计好了一生,也不得不走下去。
从这一点而言,凤曦、凤烨与谢重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也许正是凤氏历代后裔甘心为了完成凤炎的计划,牺牲自己和至亲骨肉的原因:双重诅咒下,除了倾尽所有去求得那一丝缥缈的机会,解除后世子孙的苦难,别无他法。
谢重珩将人重新抱紧,低声道:“不管恨谁,我不会恨你。”
想起此前那句“山不肯来就我了,那便换我去就山”,他停顿片刻,苍白的面容都染上点血色,像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需要借此积攒一点勇气。
“我不知道师尊为什么,会跟我前世时完全不一样了。但你愿意用墨漆、用凤不归、用现在的态度对我,就算,你只是像凤烨骗沧泠那般,肯花费心思骗我一场,我……我也很知足。”
“已经发生的事我改变不了,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但是以后,我在这里陪着你。别怕。”
作者:凤·影帝·绿茶·曦实力在线,演技超群,荣获本期黑钻级黑心黑肺奖,下面欢迎新晋影帝发表获奖感言!
凤曦:此处风水甚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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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迷梦之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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