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烨的元后谢女灵,凤曦幼时曾经真心以为是他的生母、唤了整整五年的名义上的母后,正是谢氏那位抓住机会,以一己之力推动家族崛起,却在族谱中都隐去了存在的重要先祖——也是谢重珩的先祖。
那场交易虽是发生在他产生之前,他并不十分清楚其间内情,但也约略知晓一些。被血祭唤醒、陪那人辗转于大昭的六世中,他也推断出了个大概。
当年凤烨离开浮空明境,带着沧泠的妖骨返回人族,继任人皇之位,并准备着手施展赋生秘术,却苦于一时没有合适的女子作为他名义上的元后,让这个违逆天道存在的婴孩有个名正言顺的来历。
这个女子不仅要有超乎寻常人的心智,以便处处配合他,绝不能出任何纰漏,还必须要守得住秘密,更要有一个足以传承下去的庞大家族,去完成他后续的计划,且地位要足够低微,全然在他掌控之中。
条件其实算不上太过苛刻,但他绝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找这样一个人,竟一时难以进展下去。
命运有时候巧合到诡异。束手无策之际,当时还是宫中女奴的谢女灵听说了此事,私下自荐于凤烨。
作为交换,凤烨将整个谢氏除去奴籍,赐以不错的身份和荣华富贵,传授适合纯血凡人修习、但威力不输洪荒神魔半血之后的许多功法,更允诺视功绩酌情提拔。
以区区一场婚配为代价,给阖族挣出一条自此青云直上的路,怎么看,都是谢女灵和谢氏占了天大的便宜。
但这种事情发生在末代人皇身上,本就极其不合情理——他那父皇又岂是如此慷慨仁善之辈?
脑海里似隐有风雷闷响轰鸣之声,凤曦拒绝再想下去,近乎逃避一般。
谢重珩的伤势稍稍稳定后,他让剩下的八个幽影留守在长宁府城,那个尚未构建完毕的据点,命令“墨漆”自行回往生域。
他则自己带着依然昏迷的人,御风先回了无尽山下,东南两境交界处的扶光城、凤华宫。
龙渊时空凡人眼中的这片鬼域是凤曦终身的囚笼,是他曾无数次切齿痛恨的地方。但如今,却是他有绝对掌控权、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外界一月,往生域一年。这也是他唯一有机会借助内外时间的不同,竭力兼顾谢重珩与他的重任、求一线转圜余地的所在。
如今正是秋冬相交时,草木枯败,黄叶铺地。弥漫的阴风鬼气像浓淡不一的水墨画,带着刺骨的寒凉。偌大个寝殿连同周围的园林都被结界笼罩着,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幽影。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天地,一如当年从无尽山巅下来后。除了偶尔的一点声响,这里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如死,更添萧索之意。
谢重珩如今一时一刻都离不得他。并不单单是照顾,更且日日都需要他以妖力,和九尾一族留下的灵药温养魂魄。
否则,单凭那些魂魄上的重创也能生生将他拖死。
直到那人伤势好转,再不会难受到无意识地皱眉,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凤曦终于无处可避地想起那时客栈房间里,枕头下压着的信。
徘徊到换了两次烛火,他才将其取出,慢慢拆开。是谢重珩第二次以神识进入他的心魔幻象前,留给他的诀别信。
或者说,遗言。
观其字而识其人。薄薄的纸张上,一笔小字端正内敛,挺秀匀衡,内里却骨力劲健,隐含杀伐铮鸣之意。乍见如春日登荒原,碧树萋萋,和风送暖,细看却犹如逆行穿过千万年时光,回到金戈铁甲的古战场。
凤曦有些恍惚,不自觉地就想象着沉寂的夜晚,他的小七如何端坐在孤灯下,低眉垂首,悬腕提笔。
一字一字落在碧色眼瞳中,那一笔一画的墨色便都化成一句一句缭绕在耳畔的话音,像是重伤沉睡的青年又重新站在他眼前,面容含笑,声嗓温和。
两个谢重珩,一坐一站,一如幻象中时,栩栩如生,却俱是虚妄。
“凤不归,或,墨漆:
你见此信时,我多已不在人世。
如此结局非我所愿,但别无选择。命运之威,我抗拒不得。念念难以放下者,唯谢氏与你,及我师尊。
我一生为家族倾尽心血,铺路至最后一步,终是生了私心。既无法置阖族于不顾,更不能任你沉沦于心魔。几番辗转,两难相全,无法再度前行。
所幸听闻长宁府城传送阵已构建大半,就拜托你将之补全,将我腕上乌金手环带给永安武定君,告知法阵开启之术及始末缘由。此后生死,各安天命。
另,宁氏原掌执宁松羽失陷于中心三境某处军营,我曾受人遗命寻他,就烦你一并代劳罢。或救或杀,皆凭你定夺。
此二者,我未竟之责,除你无人可托付,故而腆颜相求。只是此番我无法当面言谢,注定要你平白受累。我不曾怨你欺我瞒我,你也无需因此着恼。
我本一介孤魂野鬼,无有父母同伴,所谓族人及伯父诸位亲眷,皆不过无耻窃据而来。往生域与龙渊时空何其辽阔,除你之外,并无牵挂真正之我者,便无谓身后事。
想来往生域神明亦厌我之至,无论死生,皆不愿与我身处同一时空。当年为家族计,不得不厚颜赖在其中。彼处是他故土,世间岂有鸠占鹊巢之理?何况我身为弟子,更不该明知故犯,唯有我自行避让。
不必白费工夫将我带回,惹我师尊厌憎,权作最后报偿他当年相救养育之恩。随处寻一荒野薄葬即可。切记。”
直到此时,纸面尚且干净整洁,颇有条理,显见留字之人心境淡然从容。
凤曦盯着“孤魂野鬼”、“无耻窃据”那一段看了许久,久到眼睛都有些酸涩,闭着缓了些时候,才继续往下看。
后面的字迹略显潦草,有不少勾划涂改之处,像是那惯常平和的青年时而剑眉紧蹙,抹去刚刚写就的文字,时而起身,徘徊不定,难以下笔。
“夜半思量,于国于家,我此生勉强可算无愧无悔,唯独亏欠你良多。
起初虽非我本意,终归是我扰你清净人生,累你沾染俗世情爱,以致横遭此祸。再拖你共赴一场虚妄红尘,却又离你而去,留你独自一人。歉疚难安,而两难相全。
得与你共度百余年,承蒙不弃,用心以待。虽无师徒之名,受教、获助良多,三生之幸。是我无能,不得不止步于此。纵有百般不愿,天命难违。
我知你并非凡人,终我一生,不过你弹指一挥间。你我终将生离死别,无非提前若干年。不必为此伤怀。
生于天地中本已艰难,何止八苦?我去之后,切勿眷眷不忘,作茧自缚。世上除却岁月,从无永恒,恨海情天,回头是岸,当放则放,顺其自然。如此,我死也安心。
唯念你前路漫漫,无人相陪,不免心下惆怅。
未经人苦,莫劝人善。我见你幼逢劫难,既无立场劝解你放下过往,更无良方疗愈你满心旧伤。但天有阴晴之别,路有前后之分,昔日无可更改,将来尚能掌控。所经所历,尽抛身后,肩无重负,轻装简行。
如此,虽见柳絮浮空,不至生漂泊无定之叹,亦称逍遥物外。纵临萧索秋风,无需有悲凉凄冷之感,而觉神清气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日后你自伤身世,怨艾难平时,念及世上也曾有一人,甘愿为你拼却性命,若能稍稍释怀,则我也算死得其所,无所憾恨了。
冗言赘述,喋喋絮叨,不过盼你往后余生,平和顺遂,喜乐安宁,再不惊魇于过往,困囿于己心。若能更逢倾心之人,两情缱绻,共赴白首,我于九泉之下也当欣然遥祝。
我自知拙于言辞,但此生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勿嫌聒噪。
另,此之墨先生,我实不知他究竟为谁,如何称呼。虽说他擅自插手也许冒犯于你,但此次全仰仗他筹谋相助,还请你手下容情,宽恕于他。
相识百年,就此别过。此去不归,心绪纷扰,仓促而就,不知所言。书不尽意,伏惟珍重。”
最后的落款却不是谢重珩,而是谢七。
话音戛然而止,灯下执笔的人和眼前说话的人倏忽一闪,萤火般消散无踪。
满纸无一字提及对他欺瞒身份、擅自篡改自己记忆的怨愤,倒有一多半都是在为他考虑,要他不必困顿于过往的伤痛,甚至放下他、忘了他。
凤曦安静地坐了会,将信照原样端正叠好收起,低头看着彷如沉睡的人。
许久,方才弯起唇角嗤笑一声:“谢重珩,从前你以为我心里有人,宁愿躲在一旁,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原来果然这么大度,竟甘心叫我跟旁人双宿双栖?还要替我们欣慰、祝福?”
“你什么时候能在我面前改改这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是说,在你心里,凤不归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那师尊,你才能做到如此洒脱?”
“你连你师尊的妖身都不想让旁人瞧见,度量偏狭至此。若是对着他,你还能说得这么从容么?”
伸出指尖,凤曦本想触碰对方。但晃了一圈,终归不忍落在在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上,只得替他整理着耳鬓的碎发。
他慢吞吞地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为师不曾吩咐你做什么倒也罢了,你竟得寸进尺,自己躲在一边睡觉偷懒,却叫我去替你奔波。这岂是身为弟子的本分?”
“都是你该做的事。你什么时候起来了,什么时候自己去做,别指望我会帮你。我说到做到。”
谢重珩自然听不见,更不会回答什么。他重伤昏迷到现在,一次也没醒过。
素衫雪发的妖孽等了半晌,没等到任何回应,于是俯身下去,跟他鼻尖蹭着鼻尖,如同冰天雪地中两只靠在一起的兽,就像幻象中那人常常对他做的。
“我耍弄你七世,让你和你的家族重复经历六次同样的痛苦,半生漂泊,战死灵尘,抄家灭族,流放鬼域。这一次虽不是我算计于你,却也是受我拖累至此。你一句就此别过,就不追究了?”
“还有你那位‘墨先生’,他将你我害成这样,你倒反而替他说好话……算了,不知者不罪,本是我有意欺瞒。但你若还是个男人,就起来将这桩桩件件都算清楚。”
柔软被褥下,青年沉默如故。
烛火随着丝丝缕缕的阴风鬼气飘摇不定,光影明明灭灭,映着那张安静而苍白的面容。唯有清浅的呼吸与他的纠缠,缱绻温存的意味,令人错觉仍是山谷小院中的静好岁月。
那时凤曦不知两人都是真实存在,十分之放纵。他常常因这场太过完美、不同以往的幻象不知会突然结束于何时,不想浪费时间睡觉,做些亲密的小动作,扰人清梦。
谢重珩常年修习功法、锻体,感知敏锐,虽已习惯了身边人的存在和气息,也每每会被他弄醒。
但他从不气恼,只是抬起漆黑长睫,睡意茫然的杏眼看着他,朦胧光线中,纵容地温和一笑。有时也会抚着他的皓雪长发,回以一个缠绵的吻,然后搂着他说说话。
更多的时候,他们却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单纯拥在一起,感受对方在安宁夜色中,绵长而湿润的呼吸。
那般鲜活生动,而眼前的人只会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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