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帝宫主体,是大昭圣祖凤千山在前朝的基础上做了大规模更改,亲自督造而成,内中绝大多数法阵也都是他一手布下。自他之后,凤氏再未出过任何一个于此道有这般造诣的后裔。
但昭明帝却知道,那不过都是对外的说辞而已。真正设计、构画这些法阵的,不过是个被骗得画地为牢的蠢货。
拾级而下,行至最底部,却是个比文德殿还大的地下空间,空旷到连生活所需的一应器物都寥寥无几。边缘几条宽窄不一的甬道,径直通向更深的未知之处。
明如白昼的灯火下,但见空间宽阔的地面尚且干净无杂物,甬道中却遍地尽是零落的人骨,血肉都不知被什么吞噬得干干净净,只余白惨惨一片。
骨骸犹自带着点湿润之意,似乎还很新鲜。越往甬道深处,骨骸堆积越多,粗略一看,不下百十。几名眼缚白布、犹在渗血的内宦正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将骨骸捡拾起来,轻手轻脚放进布袋中,竭力避免碰撞出声。
明光朗朗,却处处透着阴森之意。
帝宫本是全大昭戒备最森严之所,文德殿这样帝王日常阅书批文、召见臣属的地方更是重中之重。如此之众的人死在这里,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如何进入、怎么死的,又为何无人追究他们的下落。
瞎子的听觉比常人敏锐得多,何况这个地方根本就不会有别人进来。听见动静,几人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匍匐跪倒,声嗓都在发抖:“奴……奴……叩见……”
也不知是谁太过紧张,一时不慎碰倒了某个袋子,砸在地上,撞出“哗啦”之声。几人一霎时面如死灰。
声音尚未止歇,空间深处蓦地卷出一蓬灰黑雾气,却精准地避开了离得更近的帝王,只将几人攫住。不过须臾,雾气又顿然消退。
那几人已化成了几具骨架,衣衫宛然,犹自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混在遍地散乱骨骸中,略略显得突兀。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料不到庄肃辉煌的宫殿下,会有这样一个诡异之所。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昭明帝依然不免泄出点情绪,眉心拧出两道刀刻般的痕迹,本就阴鸷的目光越发森然。
不疾不徐地行至黑雾的来源处,他才冷冷道:“飞星原之战后你声称损耗过度,又遭反噬,沉睡两年,倒将你脾气养得越发大了。”
“这论千论万的贱役民夫,朕都可以送给你任意处置,但朕也告诉过你,宫奴都是明面上的。若是失踪太多,并非短时间内可以补上缺漏,能不动最好不动。若是被人发现端倪,让朕如何向众人交代?”
俯趴在榻上的人不露面目,红衣如血,身形高挑纤瘦,颇显几分柳枝般的柔弱。几道虚幻的符咒锁链从虚空中蜿蜒出来,金光流转,扣在他细白的手腕脚踝上,死死束缚着。虽不至于限制他的日常活动,但若想挣脱,却绝无可能。
却原来,这宽广如宫殿的地下空间,不过是间被重重防护起来的监牢。
闻听熟悉的声音,那人头也没抬,懒洋洋地“啧”了一声,嗤笑道:“惺惺作态。你何时需要向谁交代什么?”
“这里又不是曾经六族一手遮天的帝宫,如今剩下的世家都只有任你宰割的份。你也不是从前身不由己的昭仁惠帝,无需事事都要他人认同。何必再如此谨慎,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
“你杀的宫人比我少了还是怎的?想做什么就直接做,我还夸你一句坦荡。”
昭明帝默了默,忽然森森微笑:“伏渊言之有理。那么,将你的脸换一换罢。”
他仔细将那人披散的长发拢住、绾好,仿佛极尽温存,却又猝不及防地恶狠狠提起,迫使他竭力仰着头,居然显出早已故去几十年的宁氏老掌执、宁松羽之父的面容。
不过这短短时刻,帝王冷硬酷厉的五官已因恨怒而扭曲。他一把将那人后背衣袍撕开,显出一具布满金色符咒纹路、筋骨嶙峋的苍白躯体,紧接着抬手化出根长满倒刺的鞭子。
鞭梢呼啸着抽下去,毫不顾惜榻上之人的柔弱。血肉瞬间被抽裂、破碎,飞溅出一蓬红色痕迹。
流转的金色符咒锁链剧烈颤抖了一下,伏渊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随着鞭子划破空间、帝王斥骂的声音,他面上慢慢地顺次幻化出自昭明帝继位起,六族最近两、三代掌执统共十几张脸。
那些面目鲜活逼真,酷肖本人,连表情都无甚差别,是无数勾心斗角中磨砺出的沉稳、威肃,又隐隐带着些踩着如山尸骨站在高处的残酷意味。
唯有淡漠的眼底深处含了一点戏谑,逗弄什么玩物一般,冷眼瞧着人前阴鸷深沉、心思莫测的帝王转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什么世代镇守边境的忠烈?什么殚精竭虑忧国忧民的栋梁?整个天龙大地历朝历代最大的祸患、奸佞,恰恰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舍家纾国难的簪缨世家!”
昭明帝面目狰狞,边抽边咬牙切齿地厉斥,每说几个字,就有鲜血混着破碎的筋肉四处乱溅:“你们将王朝力量、权柄好处都瓜分完了,欺君罔上,鱼肉天下。对外担着重臣、柱石之名,实则都不过乱臣贼子。”
“待你们将王朝拖到难以支撑,又会毫不犹豫地废弃旧主另立新朝,继续享有从前的尊荣。你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国之蠹虫,让大昭走向死亡的致命痈疽。”
“民间三岁孩童都知道,‘铁打六根柱,高台轮流坐’,你们才是天龙大地的主宰。堂堂帝王,竟无权可用,更不必说掌控全局。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帝王颜面,天家威仪,竟都被你们肆意践踏,可还记得朕的生母是怎么死的吗!这九十多年,朕,无时无刻不在替你们记着。”
“你们自做了亏心事,怕遭报复,却处处妄图削弱朕。朕坐拥万里疆域,本该是龙渊时空最有权势的帝王,有心图强,无力回天,竟不得不谨小慎微,竭力隐藏所有心思,能而示之不能,何等憋屈……”
伏渊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他残暴的凌虐,整个身后血肉模糊,冷汗都浸透了长发。慢慢变换的不同面容上,神色却依旧淡然,仿佛被折磨的并不是他本人。
仔细看时,他眼瞳深处的怜悯、戏谑之意似乎更甚。
昭明帝从不满周岁继位开始就与之相处,自然熟知他每一个眼神,越发怒不可遏。他下手更狠,全不在意自己溅了一身血污,衮服都有些散乱,一贯端正肃穆的冠冕都歪斜在一边。
旒珠玉串剧烈晃动、碰撞的脆响混着不断鞭笞的动静中,他眼珠猩红,酷厉的苍白面容上沾染了血色,咬牙狞笑,形如厉鬼,颠狂不能自已。
“你们倒是誓要让朕成为史册中有名的昏君,受你们的摆布,但朕,又岂能尽如你们所愿?岂不知早在洪荒人皇时期,先贤就曾说过: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天不予时。自圣祖之后,诸位先帝不得不权衡利弊,审时度势,奈何不得你们。朕不一样。朕承天应命而生,得上天相助,以圣祖为典范,不仅是数千年来唯一有可能继承圣祖遗志的后裔,甚至必然超越其功业,成为大昭中|兴之主。”
……
昭明帝抽累了,暂且罢手。伏渊身后有些地方已经露出血淋淋的骨骼,气若游丝,却虚弱地笑出声来:“你倒是恨他们入骨,但如今你除了拿我当成他们撒撒气,无论死的活的,你好像都并不能将他们如何。”
“莫说他们,你宫中不是一直都有六族——哦不,现在应该是四族了——的后妃么?都说你在床|事上暴虐,但你在她们面前,不还是得竭力克制,只能稍稍展现微不足道的一点而已么?你对我做的种种,你敢用多少在她们身上?”
他每说一句,帝王本就狰狞的面容就越发扭曲一分,渐渐凶残如鬼物。
伏渊彷如不觉,薄唇犹自开合:“对了,你一心想要征服的人呢?听说你找了个替身,你对他也这样么?你征服他了么?”
昭明帝指节暴突,狠狠抓着他的发髻,迫使他不得不竭力仰起头,一字字道:“你不必等着看朕的笑话,朕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兄长在家族、朝堂中比他根基深厚得多,不照样毫无反抗之力,被朕收进了后宫?”
垂目望了一眼,他狞笑着命令:“朕觉着,你现下还是换成武定君的脸跟朕讨论这个问题,更刺激得多。”
掌下的面容随即变幻,成了谢煜如今苍老衰朽的模样。
帝王果然显出点近乎疯狂的志得意满:“如今战局平稳,朕运筹帷幄,已经布下对付世家的天罗地网。谢氏孤立无援,什么世家之首,都不过是被宰的羔羊,还有谁能护着他?”
“待他此战归来,就是插翅也难逃。届时正主和替身都到齐了,谢氏双璧,尽皆纳入朕的后宫,兄弟二人一起承|欢榻上。”
他侮辱性地拍了拍那张脸,不无恶意地扭曲一笑:“一个是你儿子,一个是你侄子,朕想要将他们怎样便怎样。顺便朕还可以告诉你,他那师尊亦是少见的绝色,更且处处长在朕的兴趣上,简直是上天的馈赠,朕也不妨一同笑纳。”
“谢卿,你说如何?”
伏渊“啧”了一声,开口惊破了帝王的美梦:“这话说得,你自己信么?骗骗别人可以,别连自己都骗。你若真是如此有把握,为什么又烦躁至此?世事无常,这场战争未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胜负如何。”
“何况六族掌执中,你最忌惮的就是谢煜。否则为什么要将谢氏留到后面去对付?你固然在设法算计他,焉知他不会伺机给你捅刀子?”
别的姑且不论,单就说眼下这场战争,战线贯穿数十个城池。谢煜若是不顾家国大义也不顾唯一的侄子,想给谢重珣报仇,以他的手段,要做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但伏渊丝毫没有打算提醒他的主子。
“再者说,你莫不是忘了,行宫之围时那人是怎么从你眼皮下逃脱的?难道那时你不是照样认为他已经重伤濒死,只能束手就擒?”
“照你的性子,越是得不到的,你就越是想得到他,就越是发现困难重重,就越是难以接受你也许并不能将他如何。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吧?”
伏渊顶着谢煜的脸,声嗓含笑,简直像是武定君本尊面对面地嘲笑帝王。
昭明帝忍无可忍,一抖手腕,鞭子重又呼啸着抽下,将他的气息都一时抽断:“等到战事结束,朕想召见他,有的是机会。”
“有你的心血炼出的秘药,龙渊时空什么样的圣人、高手都承受不住。他必然落到朕手里!”
伏渊:骗哥们可以,别把自己都骗了。
伏渊:我就是单纯喜欢戳人心窝,没别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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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画地为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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