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抛下这边的话头,探过去半拉身子,一拍对方的肩膀,纠正:“咳,可不好乱说啊!”
“你又没去过,哪里会晓得?我,刚从里面出来的,那座塔在帝宫最深处,整个北宫墙的中心位置。据说拢共要修七层,已经在修第三层了。”
“我听人说,百年前那里还是个佛堂。后来走水,一把火烧成了白地,里面的人全都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宫里都认为不吉利,无人敢靠近,但大国师一眼就看中了这里,说是,”
清清嗓子以示尊敬,帮工复述着大伙闲聊时听来的话:“说是下凡历劫的真仙,也就是他所侍奉的南明金圣娘娘曾在此飞升归位。”
“只是真仙终归在尘世还留有牵绊,故而渡劫圆满之时,特意将此处点化为大昭聚气藏运之所,以待机缘降临,荫庇后人。”
纠正完毕,他在周围近乎崇拜的目光中重新缩回来。同桌三人正眼巴巴望着他,催促道:“哎,你别管人家,继续说修塔的事啊。”
同伴们十分捧场,连带着酒劲上头,帮工越发飘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黑的大板牙,笑道:“好好,咱继续啊。虽说民夫和流民一起修塔,但我们不一样的。别把我们跟那帮啥也没有、四处游荡等死的东西混在一起。”
“就好比咱跟那些世家老爷们也同在王都,但人家吃鸡只吃鸡舌头,鸡肉都赏给下人吃,一碟菜就要杀上百只鸡。咱能有个鸡腿就着下酒都知足了。这区别有多大,是吧?”
“咱这些民夫都是官府从中心三境光明正大征召的,都有家人亲族,正经营生,要按批次轮换休养。我这不就是被轮换出来了,准备去找点别的活干?”
“流民么,那都是贱|民,连奴隶都不如,没有谁拿他们当人。我们无聊的时候都趁监工不在,拿他们取乐,怎么都行。他们不敢告状,不然只会被上头收拾得更狠。不过这一说我倒想起点事啊。”
帮工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实则哪怕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周围两圈仍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被抓去修塔的青壮年流民,动不动就得几千上万人。”
“干不动了、累死累残了的不少,但好像只见进去的不见出来的。大家悄悄的各种猜啊,但也不知道他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说到此,壮硕汉子不知怎的,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飘忽的神智似乎才从云端落到实地。
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一时酒都仿佛醒了大半,表情都僵了僵,立马改口:“啊哈哈哈……兄弟我今儿多喝了两口,你们当我啥也没说哈。要说这宫里的小娘子们,我有次大老远的还真瞟见了一眼,那叫一个勾魂……”
胖掌柜假装摆弄算盘账目,偷眼觑着,闻言漫不经心地一哂,暗自摇头。永安遍布帝王和世家的各路密探暗卫,这般口无遮拦,早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不知不觉间,饭点已然过半。食客们大多是些做什么事都习惯快速的行客,半数以上的人已经吃完了陆续离开。
一瞥之下,却见角落里那安静又平凡的男人却仍在慢条斯理地吃饭,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袭来。凝目多看了须臾,胖掌柜脑子里猛地想起点事来。
去年倒春寒之时,福顺客栈来了一波特殊的住客。
一行七人,直接包了天字号的几个房间。内中两位贵人,那白衣雪发的高瘦男人名为凤不归,是某处边境来的隐士高人,带着他的徒弟宋时安和雇来的民间镖师队外出游历,准备在永安停留一阵。恰逢有人抱病在身,又观天色不好,不宜继续前行,故此暂住。
两人都罩着幂篱,看不见面目,只觉气度非凡。但胖掌柜在此迎来送往百十年,阅人无数,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望即知这两人绝非一般的世家子弟可比。就连五个随从也是少见的利落矫健,显然训练有素。
更何况这几年中心三境外都不算太平。就这么几个人也敢到处游历,只怕很有些来头。
这样的贵人往常哪会踏临福顺客栈这样的贱地。他不敢怠慢,亲自给人引进房间。但这对师徒与众不同。
那位宋公子心智似乎不太正常,大约这就是所谓的“病”。师尊仙姿神韵,不染尘俗,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却不知怎的竟会收了这样一个徒弟,还十分宝贝的样子,处处悉心照护。
胖掌柜面上不显分毫,笑容可掬,可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免心里嘀咕,人的癖好果然千奇百怪。由此,他对这几人印象深刻。
虽说此处实在不符合他们的身份,但外地人么,初来乍到,搞不明白很正常。又赶上那次天气变化实在太过突然,情急之下先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再说,也说得过去。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师徒两人自住进去后几乎不露面,饭食热水等都要送进房里,只有五个随从进出采买,支应一切事务。然而不久后,就有暗探之类的人找他查探那对师徒的一应相关。
此时仔细一想,角落里那安静吃饭的男人可不就是其中一名随从!
胖掌柜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客人谈论的话题已转到了大国师身上。
承天塔已是名噪一时,至于一力提议构建它的人,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日日听着南来北往的行客高谈阔论,他所知晓的自然比一般人更多、更全,虽然也同样无从分辨真假就是。
拨弄着算珠,他仔细想着有悔真人的那些传言,不自觉地又恍了会神。
歇下来的时候,大堂内已经没剩下几个客人。角落里那人不慌不忙走到柜台前,应该是打算付账。
胖掌柜堆起笑容,本就细如缝隙的眼睛一时几乎都看不出来,然而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他忽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在旁人看来,两人不过是小声闲聊了几句而已。
远在谢氏府中、隔了大半个永安的凤曦操控着幽影,施了点妖力,暂且迷惑了他的心智:“关于有悔真人,你都听过些什么?”
胖掌柜神色茫然,梦游一般,却答得很利索,还带了点真心的点评:“都是些大昭朝野尽知的事。大国师三年前横空出世,说是王朝气运被分散窃据,致使大昭天灾连年,祸乱不断。”
“这话不仅替帝君开脱了所有罪责,还以此为由头,声称可修筑承天塔,顺应天道收聚国运、重凝帝王之气,更有可能向上天求不死神药,因此颇得今上信重。传言中更是布风祈雨,推演掐算,无所不能。”
“边界六境近年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唯有中心三境安平如故。自朝堂至民间,无不归功于天佑帝王、大国师辅佐之力,威望日渐卓著。”
“听说当初南疆境与万藏境遭灾时,上了多少奏折求借大国师前去祈禳,帝君说什么也不肯劳累他老人家的大驾。切,谁知道这旱灾是不是他在其中做了手脚?”
幽影略一沉吟,再问:“你对此人怎么看?”
胖掌柜恭声道:“大国师很神秘,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随意猜测的。他似乎来自西部倾魂境。有传言说先太后,就是帝君的生母,好像也是倾魂境人氏。”
“但他自称奉天命下山,被人传为大德仙师,一应身份相关,师承哪个‘仙门’,从哪座‘仙山’下来,俗家名姓为何,却完全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即使是在这种汇聚各路消息的地方,也从来不见谁提起过。”
即使眼下已经神智迷茫,他也蓦地将本就低微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显然后面的话是清醒时绝不会说出口的:“那位南明金圣娘娘也是,该是借指先太后。但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听说过这个仙号。”
“我还听过一个说法:先太后当年是屈死在佛堂的,怨气冲天,大国师建承天塔就是为了对付六族。之所以选在佛堂旧址,是要以他们的气运消弭真仙留在凡间的怨恨,归位后的南明金圣娘娘才可能会赐下不死神药。”
“真不真的,那咱就不知道了。”
“至于那些被抓去修塔后失踪的流民,也许还牵涉到什么别的秘辛。他们又没有产业,连亲人都不知道失散在哪里,谁在乎他们的死活?很可能……就地喂了天绝道中枢。”
再也问不出什么,半妖收了妖力。胖掌柜仿佛刚从梦中惊醒般蓦地一震,发现自己手还搭在算盘上,方才似乎是打了个盹。
那客人正疑惑地看过来,见他醒了,咧嘴笑道:“掌柜的辛苦。累成这样,实在是为东家操劳费心。”
他自觉尴尬,也没觉出什么异常,只当最近确实生意好,有些疲累,遂借坡下驴,打了个哈哈,就此揭过。
确定他没有起疑,凤曦撤走幽影,懒散斜卧在榻上思索。
福顺客栈掌柜最后那些话倒是比较合理。所谓“南明金圣娘娘”无非随口杜撰,有悔真人|大概正是以此为进身之阶,取得了接近凤北宸的资格和最初的信任。此为冒险。
建塔的由头对于凡人而言堪称荒谬。一旦出了任何差错,或者被发现这是个骗局,是不赦的死罪。此为欺君。
怂恿帝王劳民伤财,修筑不知有没有实际作用的承天塔,死伤无数百姓,有伤天和。结下如此之众的恶因,绝不能得善果。此为违天。
开坛施术、凝聚气运都需要消耗修为,甚至不免沾染上妄窥天机的业障。此为自损。
有悔真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他冒险欺君、违背天道、损害自身也要修筑承天塔,主动卷进帝王与六族之争,动机何在?或者说,对他有什么好处?
正常人行事,总是需要足够的目的,或为权,或为利,或为情,或为仇。
但凤北宸不可能让有悔真人染指权柄。一应款项事物经手的全是帝王的人,他也不可能在账目财物上动什么手脚。兼且推演术能修习到他这个层面,必然早已看淡了身外之物。
何况若单是为名利,他多年前就可以在外面弄点玄虚,结交各地的世家,根本不需要等到这几年,拼着死的风险进入帝宫,跟在昭明帝这样暴虐无常的人身边。
联系到上次听闻此人那句“有田产的百姓都在准备春耕,届时恐怕不能再从中心三境征用民夫”,怎么想怎么奇怪。
一个能在王朝内忧外患并行之时,为着一己之私肆意妄为之人,岂会顾恤百姓死活,担心误了春耕?这话固然可以说成他是在替凤北宸本就所剩无几的名声考虑,但也可以说成是不着痕迹地针对流民。
凡人至死都难以勘破者,多是恩怨情仇。那么,有悔真人是跟流民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跟先太后有什么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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