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值之后,谢重珩一路纵马狂奔回家。
正是黄昏时,谢氏府上空特制的焰火尚未消散。血阳残照,一只栩栩如生的恶狰盘踞在天幕下,其色赤,形如豹,锐角生于额间,五尾悬于身后,獠牙锋利,冲着东天一轮隐约的月影昂首而啸。
但谢重珩没见到谢煜。有人告诉他,他伯父下午就已经启程。
头脑中嗡然作响,他来不及多说什么,调头就冲进了半山院。
“师尊……”他喘息着扑到软榻前,抓着半妖的肩臂,“我伯父……拜托你,帮我……”
谢重珩声音渐消。
宫氏出事前,提到救谢重珣的事,不等他说明白,凤曦已然应下。但这次,素衫雪发的妖孽只是一动不动地懒散卧在榻上,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碧色眼瞳中似乎波澜不起,又似乎压抑着什么。
相处百余年,谢重珩哪里会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又哪里会不知道他散漫的面目下,是什么样说一不二的霸道和强势?
人皇与洪荒大妖九尾天狐共同的唯一后裔,曾经的浮空明境、后来的往生域的主宰,所做决定又岂容置喙?
尤其是在放下了那些情意之后,恐怕更是很难再有谁能左右凤曦的想法。
但谢重珩出不了永安,别无选择,即使心在一点点往下沉,也只能试着说服他:“师尊,我……你是不是也可以同样将神识放在我伯父身上?”
从听到消息后,他想了无数法子,却没有一个行得通。
此时谢重珩思绪都有些凌乱,几乎病急乱投医地想着对策,却没有心思去想,若是真有这么简单,对方为什么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凤曦淡淡道:“且不说这个办法言行举止都要在我监察下,谢掌执肯不肯。倘若他遭遇险境,必须我凝神化形相救,你知不知道我神识抽过去后,这里就只剩一具躯壳?”
“若是天绝道中枢赶在那时发难,你自问能不能挡得住他一招半式?”
谢重珩道:“或者,你亲自……”
知道他想说什么,凤曦慢吞吞地打断了他:“你有没有想过,谢掌执明知此行凶险,都不等见你一面,而要提前离开,是为着什么?你又有没有想过,你要我做的事,正是凤北宸想看到的?”
“谢掌执就是怕你为亲情所牵绊,不想让你中了圈套,走之前特意让我转告你,大局为重,他应付得了。”
“另外,他特意嘱咐我不能任凭你由着性子意气用事,而是要留在这里护着你,直到时机成熟,将谢氏府的人带出永安。日后无论你要领着阖族走哪条路,都由你自行定夺。”
“他带走了谢氏府百名最精锐的死士。那边是凡人的对决,谢掌执既如此说了,以他的心性和手段,未必就是无解之局。但天绝道中枢必然在永安,单凭你自己,你要拿什么去跟他和凤北宸对抗?”
“你伯父已经替你做了选择,将整个谢氏都交到了你手上。你要辜负他的苦心吗?”
谢重珩哪里听不出来,谢煜此番已经近乎交代后事了:“那我也不能看着他……”
他闭了闭眼,指掌不自觉地收紧:“昭明帝既然走了这一步,必然就不会让他有侥幸逃脱的可能。百名死士根本不算什么。”
“哪怕他身体和修为都处于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又或者我能随他同行,我也不至于这么放心不下。”
“以昭明帝的野心和如今的局势,从我这里下手是对他而言利益最小的做法,甚至可以说是得不偿失。他这么做的概率要小得多。何况我现在好歹有个谢氏继任掌执的名头,他们不至于放肆到什么都不顾,真就将我如何。”
“再说,我这边要是真有什么事,你不是也能感知到吗?”
凤曦依然漫不经心地道:“你用常人的心思去揣度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毁在凤北宸手上的世家继任掌执何止一个,凭什么你就是例外?万一他就是为了得到你,不惜放弃大局呢?”
“他明知道庆功宴那晚你中的药如何解,明知你一直都有人,作为一朝帝王,竟连这点都不在乎,仍在想着怎么将你纳入宫中。他对你的志在必得,你是当真想装作不知道,还是根本就觉得无所谓?”
“至于你身上那点神识,你知道帝宫里有多少阻隔的法阵?还是忘了上次的教训?就算我能及时化出分|身,也根本不可能跟天绝道中枢硬拼。无论我真身在哪里,都只能应付一处的危机。”
胸腔里又冷又痛,仿佛插着无数根冰锥搅动不休,谢重珩心都在发抖。一连串反问下来,他茫然无措,发现自己竟一个都无法回答,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一刻,他终于稍稍尝到了当初谢煜被迫舍弃谢重珣时的心境。
平心而论,谢重珩也知道他的理由很勉强,根本站不住脚,反倒是凤曦说得没错。若真有两全的办法,师尊不可能态度如此强硬地不肯帮他。
惟其如此,才更让人绝望。
当年决定设法救永安嫡系之时,谢重珩不是不知道,徒劳无功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他只是不肯承认他的无能为力,更不甘心就此认命,所以即使以死相搏也要争一争。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面对、亲眼看着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曾经因了凤曦的参与而看似多出的那一丝希望,终究也只是看似而已,其实命运从来就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哪怕只差一步,也终究免不了失败。
那他这几年的坎坷和拼命算什么?流的血汗耗费的心力又算什么?人就真的争不过宿命轮回?为着大局,就要摒弃所有感情,抛下一切,只权衡利弊?
瞧着青年惨淡的面色,凤曦终归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冷硬,有点伤人,心生不忍。
纵然他难以感同身受,至少也明白对方的心情。
离开往生域至今,谢重珩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步步为营,几番出生入死才闯出一条回永安的路,最初也不过是为着救谢煜一家。
然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兄长遭人毒手困锁深宫。眼看着传送阵已经构画了一大半,用不了一年就能大功告成,他伯父却即将身陷死境。唯有他伯母尚算安稳,但她却本就是不必受谢氏牵连的人。
多年挣扎,尽付东流。回头细想,何其可悲。凤曦都看在眼里,怜之、叹之、疼之。
可他更不能因此就软了心肠。
半妖缓下神色,安抚地将人揽在怀里:“小七,很多事不是单靠武力才能解决。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凤北宸为什么迟迟不对谢氏府下手?”
“谢掌执能跟他抗衡到现在,还能保大部分族人安然无恙,必然对他有足够的了解,也有足够的手段去钳制他。此番既然知道凤北宸打的什么主意,又岂会任凭宰割?”
“你伯父的心性谋略,可能远超你的想象。你我擅自插手,也许反而会坏了他的安排。”
然而他的安慰并没有任何作用。谢重珩哪里会不清楚,以昭明帝的行事风格,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今次绝不会贸然走这一步。
他伯父这次如此势单力薄,孤军无援,无论有什么样的智计,也几乎不可能逃过一劫。
谢重珩推开他,哑声道:“师尊,当我求你,帮我一把,你想要什么条件都行。”
凤曦想也没想地扬起手,一掌甩过去,几乎就要甩在他脸上。可临到末了,终是极尽克制地停在最后一寸。
他慢慢收了手,素白袍袖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碧色眼瞳中翻涌起了死死压抑也掩盖不住的冰冷痛怒之色,有些不可置信他刚才听到的话。
除了当年无尽山巅那次,他从未对他的小七愤怒到如此失态过。
房间里有短暂的死寂。
竭力稳住心绪,凤曦才一字字道:“我竟从不知道,你我之间原是可以谈条件的。谢重珩,你说这话非但是在折辱我,也是在折辱你自己。”
“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可作为交换的?说。”
谢重珩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伤了凤曦,不仅没理由生气,反而该诚心致歉。
这些年师尊待他可谓倾尽所有,又何曾向他索要过半点回报?他这话说得实在足够混账。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谢煜的事尤为重要,且十分紧迫。谢重珩这会方寸大乱,更没心思顾及对方的情绪。
他依然固执道:“我知道我没资格改变你的主意,但他父子二人为我、为家族牺牲到如此地步,我欠他们的太多,做不到无动于衷。”
“倘若我还能离开永安,哪怕再如何危险,我都不会想着要让你来替我承担责任。是我强人所难了,可现在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求助谁、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一百多年间,半妖几乎是第二次在那双眼中看见如此深浓的乞求之色。他直勾勾盯了许久,弯着唇角微笑起来,碧色眼瞳中森冷如冰。
他们都很清楚,他若是不在永安坐镇,谢重珩很可能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即使如此,他也毫不犹豫地求自己抛开他而保谢煜。
凤曦知道他心里痛,但谁又来体谅他眼睁睁看着心上之人跌落深渊,明明可以相救却要放手离开的滋味?
说到底,谢煜父子死在凤北宸手上的结局本就是命中注定。从前六世无所变化,今生也无非是循着正常轨迹走下去而已,没理由因为他的插手就一定能逆天改命。
原本凤曦已渐生妄念,以为他在小七心里毕竟是不一样的,多少能占几分重量。却终究,他仍是逃不过被舍弃的宿命诅咒,非但比不上所谓大局,甚至不值当那人替他考虑一二。
纵然再无怨无悔,不求回应,这一刻也不免心寒。
半妖慢慢坐起来,坐直了,语调更散漫:“谢重珩,承蒙你如此高看我。天地自然化育的先天神祇都做不到无所不能,何况我只是个邪术人为创造的半妖,连真正的纯血大妖都不是。”
“你以为凤北宸为什么敢用这招?你和谢煜之间,我只能选一个,但却不能由你来替我决定。你有你想护的人,我却也有我想护的。”
“当初我离开往生域来到大昭,也不过是因为你而已。旁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一句一句像是重锤,狠狠砸在谢重珩头上,砸得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前都仿佛阵阵发黑。
记忆中,他们相识百余年,这是凤曦第二次对他说如此重话,尤甚当年行宫之围前拘禁他时。
凝滞片刻,谢重珩松开了握住对方肩臂的手,起身,踉跄退开两步。他眼神空茫,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刚刚想起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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