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的那番谩骂,一字一句,彷如一个接一个的耳光,尽皆当众抽在他脸上。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想象不出当时自己是怎样熬过那场公开处刑,又是怎样强忍着,才没有落荒而逃的。
这场惨败,他几乎负有全部责任。
狰营的背叛只是个由头,实则从他一味追求比大昭更先进更文明的秩序时,就埋下了隐患。
过犹不及,他太过自信,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美好,以至于遭遇如此重挫。
原本他进入往生域是要为谢氏阖族打造一条退路,本不该拿整个家族的性命和未来、拿这么多的幽影兵士去冒险去豪赌,去成就他一个人的所谓理想体系。
如同盟友所言,这次的事只是个警示而已,至少还给他留下了翻盘的机会。他若仍旧坚持己见,不能从中吸取教训作出改变,也许早晚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一天。
漆黑如墨的房间里,素衫雪发的妖孽男人摸索着揽住他的肩背,将他半拥在怀里。
“这种事情本就无所谓对错,只有选择不同而已。如果你只是个真正的普通人,只想过一辈子安稳人生,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如今你不是。”
“你肩负着两峰下属无数幽影的将来和性命,也许还有原本属于你自己的重任,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去行事。”
“凡人往往将治下之道分为霸道、王道、帝道,或追求既定目标,不择手段,或主张德育教化,仁礼为基,或提倡无为而治,自然平衡。”
“实则一个真正的对外强大对内富庶的盛世,绝非单独一道所能成就,而是取其长,舍其短,以霸道凝聚之,以王道驯服之,以帝道顺应之,因时制宜,融会贯通,张弛有度,收放随心,方能如臂使指,成就大业。”
那把明珠坠玉盘似的声嗓缓慢而温柔,像是知己的安抚,又像是师长的引导,更像是魔鬼的蛊|惑。
“我知道你想建立一个比大昭更完善更理想的境地,不愿对他们太过狠戾,也不愿自己带头去违背律令和处世准则。”
“只是,王道和帝道那是留给守成之人去做的,仁义贤良的美名也是。规则也从来就不是让制定者遵守的,你是开创之人,注定只能以霸道立身。”
“是非功过,需待千秋万世之后评说。然而在此之前,你要做的,是想办法让自己继续走下去。”
“上仁不仁,大道无情。无论在往生域内外或是任何一个时空,手握权势而有所成就者,无不是将万千黎庶作为踏脚的基石,而自己恒久凌驾于众生之上。”
“只有先将自己彻底抽离,用旁观者的姿态去看待所有问题,包括下属的子民,才能不受情绪左右,真正庇佑苍生,尽可能兼顾全局。权衡利弊,取多舍少而已。”
犹如大树,根植于土,枝干参天,但枝柯却绝不能与腐土为伍。否则,就意味着衰亡。
谢重珩任凭这个一路陪伴的人拥着,不言不动地呆坐了许久。
在沉寂的深夜脆弱到极点,几乎已经一脚踏在崩溃的悬崖之外,仿佛唯有从他的怀抱里才能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墨漆的意思,他都明白。
这世间的一切光明和美好,背后都需要无数的血肉和黑暗去供养,去承载。洞天福地如此,王朝大业依然如此。
史册上多少明君曾开创一代盛世,岂非也是诸多残酷权谋、甚至见不得人的手段方才铸就?贤良的名声后,又掩盖了多少肮脏和血泪?
他们曾查探过祝融峰地下,此境先民的炼器所在,凡人难以想象的强盛之下,岂非也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冤魂和枯骨?
为着巩固权势,他应该将自己融入整个体系乃至各层之中,却并非是真将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员,而是要了解他们所思所求,知晓如何才能将他们牢牢握在掌中,既与他们有所关联,又永远站在更高的位置俯视他们,方能真正随心所欲地掌控他们。
大爱是爱众生,大仁必舍小义。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有属于个人的好恶情绪,更不能有常规意义上的仁善和正直。
踏出这一步,就必须放弃许多曾经重逾性命的原则,一切都应该考虑全局。否则会影响他的冷静和判断,做出错误的决定。
意气用事不仅于兵家是大忌,于任何一个统率各方之人而言,都是大忌。
墨漆一贯的柔和温润,并无半分责怪之意。那些话中的含义和残酷却如同崩塌的山脉,将他近乎天真的理想、十几年数千个日夜倾尽心力的付出都彻底埋葬,垒成一座不为人知的荒坟。
他只是想救他的家族,让他们都能活在一个相对正常、文明的境地而已,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从未想着要开创什么万世基业。
但为什么就正巧赶上了一场长到离奇的蚀骨期,从当年的天璇镇开始,或主动或被迫或机缘巧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呢?
像是连坚硬的战甲也难以支撑这般沉重的分量,青年终于弯折了他的脊梁,半俯下|身子,将脸埋入掌中。
甲胄在黑暗中细细摩擦出压抑的簌簌声。扶在他肩上的手下意识地移过去,指尖却在他筋骨分明的手背上触到了一点冰凉湿痕,和微微的颤抖。
这个七世征伐沙场,六次到死都不曾后悔的铁血男人几乎是第一次毫不设防地,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绝望的模样。墨漆一顿,安抚般将他拥得更紧了些,却并未拆穿他,只寻思自己是不是药下得太猛了。
他想让谢重珩学会冷血自私,但不能容忍任何能真正将其逼到崩溃的事物存在。
被谢氏残余族人的血祭唤醒后,他从一开始就单纯只是因为好奇和不甘,这个为国为王朝不惜放弃阖族的人,倘若有知晓结局重新来过的机会,会不会终究有那么一次出于私心,舍弃大昭的苍生,去维护自己一家一姓。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凤炎那种无私到冷酷的地步。他觉得“很有可能会”,兴致颇高地跟自己打了个赌,因此才决定满足献祭者的祈求。
谈论起治下御民之术,墨漆可以处处从大局着眼,权衡取舍。那既是他与生俱来的冷酷无情的一面,也是绝望、痛苦到极点后的自我开解。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因着自身的经历,自来痛恨这些满心苍生大义的人。
他全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为那些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人,如此坦然地牺牲自己,乃至置所有亲人于不顾。
凡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难道都不怕亲眼见到自己在意之人惨死吗?
他六次期待他做出些不同的选择,自己跟自己较了六次劲,但结局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这个死心眼的傻子六次决然放弃了带族人离开的机会,选择赴家族故地迎战尾鬼,又在外敌兵临城下、王朝乱|民四起时,悍然违抗王朝律令和昭明帝的旨意,导致谢氏以谋逆重罪被灭族。
忍无可忍之下,这场赌局以墨漆彻底丧失耐心,决定改变策略,换一个人代替谢重珩,并且亲自下场改变他也改变结局告终。
天下无私无畏之人何其多,自私之人却更多。区区一个从最底层爬出来的谢七,不该有那么高远的格局,处处着眼于整个王朝和黎庶安危。
虽说这根本就是作弊出千,也算是间接戳破了他半生的希望,但既然作了决定,他总不能提前将桌子都给掀了。
纯粹的黑暗中,墨漆半是愉悦半是遗憾地弯起唇角一笑,细白指掌微微拂过他的后脑,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吧。也许睡醒了,也就想通了。”
你若实在想不通,那也无妨,我还有别的法子让你全然掌控这些幽影,哪怕有一天我已不在你身边。
拂袖点亮灯火,他解了谢重珩的战甲,将人抱过去安置在床帐中。
白玉般的长指细细抚过青年紧蹙的眉眼和泪痕宛然的憔悴面容,最终停留在那截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上。
真是个……小傻子啊!
他相信他,却不知道,他所信任的人时时都在算计他。他走到今天,权势也好,落败也罢,意气风发也好,坎坷艰难也罢,全然是被人随意玩|弄的结果。
想必战后至今,每一个寂静的夜晚,那人都是在痛苦仿徨和自我否定中度过的。然而他的崩溃欲死,不过是盟友无聊岁月中的一点逗趣。
与尚且年轻天真的谢重珩不同,或许是一半传承自家族的冷血理智和治下御民之术,又或许是另一半传承自妖的残酷无情,墨漆从不认为天地间应该有、并且最终会出现真正的平等和尊重。
无论哪个体系,都不可避免有上下强弱之分,以及由此带来的等级之别和压制掠夺。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
但这小傻子既然愿意去尝试改变,试图打造一个基于制度框架内最大限度的平等、有序、文明的体系,哪怕他明知是矫枉过正,最后的结局只会以失败告终,也并不真正劝阻,反而欣然下场陪他玩闹。
在这方面,他从不干涉盟友的做法,甚至尽力顺着他那些天真的想法去操作。谁没有过热血雄心、试图颠覆前人经验改天换地的年纪呢?
很多事情,外人的劝说和教导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有等他被现实狠狠抽了耳光,自己痛得厉害了,才会真正从心里想明白。
这种乐趣,只在每一世的谢重珩经营往生域时能体验一下。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中,未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消遣。
再次感叹一下,被舍弃被牺|牲本就是一种悲剧,从被舍弃被牺|牲者的角度去接受、赞同、维护是更深层的悲剧。
老墨实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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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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