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墨漆照旧回了开阳镇主府,如往常般,一边掌管两峰九镇的冗杂事务,一边专心雕刻那具不知是谁的枯骨。
随着谢重珩的清醒,半个夜晚的崩溃和动摇似乎都尽数消散在阴风鬼气中。这世间谁都可以轻言放弃,唯独他没有停下来为自己考虑的资格。
朱雀城主监察下属的飞蝠小队隔三差五,从句芒与祝融的上空飞过,他继续不露痕迹地整顿两边的军营,训练兵士。有功者赏,荣耀加身,有过者罚,不免羞惭。
期间,他借奢比尸细作渗透之名,雷霆手段,惩治了不少鼓吹投降的幽影。恩威并施,终于大致稳住了军心。
曾被他寄予了厚望、也曾立下过大功的狰营并未就此裁撤,但出了那么大的事,如何整治,却是个问题。
墨漆很少在兵事上直接发表意见,也许是不想再看他走弯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狰营多数需要孤身深入敌后执行任务,处境艰难。若是没有万全的钳制手段就将他们放出去,一旦失手,旧事重演几乎是必然的事。”
谢重珩轻轻抚过路商遗留的战刀崩坏的刀身,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道:“先生可有什么指教?”
纤白手指将一缕垂落的皓雪额发顺了顺,墨漆拖声懒调地道:“幽影天生无亲无故,没有办法以其家人为质。”
“但听说大昭的贵胄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操控下属死士,严刑峻法,毒蛊咒符,甚至活偶人邪术,也不是不可以借鉴一下。”
他瞥过一眼,补充:“或许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谢重珩沉默许久,像是在斟酌用词,终于道:“我打算将狰营分为若干小队。”
“同一个任务可能会有不同的队参与,但每队只出一人,互相并不认识,也不知晓别人的存在。其上临时设任务指挥,统筹所有讯息,调配协作。”
“原则上,执行任务者都与坐镇大营的指挥单线联系。这样不管谁出事,也不会牵连其他人。先生认为可行吗?”
他没有明着说反对,却已经表明了不赞同的态度。
大昭不少世家贵胄确实如墨漆所说。但无论是那些堪称毫无人性的酷厉手段,还是往生域中的残忍虐杀,依然不能从根源上阻止下属的叛变。
这种事不可能绝对避免,只能尽量想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
哪怕曾有过遭人出卖的惨烈经历,他仍在极力抗拒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冷血之人。素衣雪发的男人唇角弯出点温柔笑意,碧色狐狸眼中却冷寂如冰。
他作势考虑了一阵,居然点头附和:“好像不错,只是需要研究一下如何用最短的时间长距离传递讯息,确保及时有效。那就试试吧。”
原本句芒、祝融两峰及其下属九镇的所有军营和兵士都在进行整顿,针对狰营的计划定下来,谢重珩更是忙到几乎不分昼夜,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疲倦一般。
此后,狰营不再是新成型的幽影专属,而是扩大了兵源范围,开始面向所有兵士征召,制定了更为严苛的选拔措施,层层考验核查,尽最大可能保证这些精锐的忠诚度。
形制上,重建后的狰营被细化为潜伏搜集情报的暗狰、修为精深专司暗杀的刀狰、负责其余事项的飞狰三营。
每营分成若干队,以队为单位互相隔绝开,秘密接受全方位特殊训练,重新制定了整套保密条令,以便能胜任日后惊险重重的敌后任务。
忙碌总会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墨漆特意派人请他一聚时,他才发现,蚀骨期后全域大规模的混乱状态都早已结束很多年。
谢重珩甲胄未卸,连夜赶回了开阳镇主府,裹着一身阴风鬼气和寒凉夜露在他对面落了座:“先生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素衫雪发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活,拖声懒调地:“没有要紧事还请不动你了?”
碧色狐狸眼勾勾缠缠睨过去,瞥见他平静到看不出情绪的面容,微微一顿,不逗他了:“听闻东境苍龙城下属某位峰主打算出手一艘过时的飞舟,你知道这个消息吗?”
谢重珩点点头。因着局势相对稳定了不少,此前互相提防、攻伐的各个势力之间,已经逐渐开始恢复交易往来。几日前他就收到了密信。
往生域中,唯有南境出名贫瘠的句芒、祝融二峰峰主没有可供飞行的座驾。这笔交易,几乎是确定只能与二者之一进行。
此前很多年中,他一直困扰于既无飞舟也弄不到飞蜥飞蝠之类,去组建空战部|队。虽说不断想办法,依旧没有门路。
但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他却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并没有要下手的打算。
墨漆放下枯骨和针刀,支着下颌略凑过去看了他一会,却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提了个不相干的话题:“我是不是对你太狠了?”
似乎自从上次天枢惨败后,他这些年都没怎么认真笑过。
倒也不至于愁眉苦脸或者面罩寒霜,但惯常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心绪,显出点莫测的意味,平白糟|蹋了这么英俊的容颜。
竟有几分怀念他从前笑容温润明朗的模样。
谢重珩听得莫名其妙。但他已多年不再将心思放在旁的枝节问题上,也就不追问,只是有些疑惑:“飞舟需要灵石为飞行法阵提供灵力才能驱动。”
“但灵石主产于东境,产量和流通量也都有限制,因此价格一直居高不下。这也是为什么飞舟是往生域中峰主以上级别的专属,本身也并不特别贵,但句祝二峰从前都不买它。因为实在养不起。”
“若是用于作战,使用代价太大,且需要大量改动,很可能要改得面目全非。先生觉得以我们的状况,应该下手吗?”
墨漆却不回答,只懒散地一笑,冲他一伸手,将人拖起来就往外走。
他看着瘦削,常年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手劲却实在不小。见他整得神秘兮兮的,谢重珩也不多问,任凭他拽着。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来的时候薄雾寒凉,倒还相对正常。不过半盏热茶的工夫,外面已是雾气浓郁如有实质,似乎充塞了整个天地,连永无休止的阴风都吹不散分毫。
往生域中除了中心的无尽山巅,极少有这样浓的雾。这场景来得古怪,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从前他误食**果后的那个梦,和梦里重伤了墨漆的妖物,他本能地化出陌刀,尽力感知着雾气笼罩下有无异常。
身边的人却彷如不觉,仍是拽着他,一头扎进了浓雾中。
耳畔立时响起呼啸的风声,连沉重的甲胄都似乎要被吹动般。满目暗沉沉的灰白,像是裹在骨灰里,整个人都仿佛全然融入了雾气中。
一阵若有若无的眩晕传来,明明自己感觉是在往前走,有那么一会儿,谢重珩却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天上飞。
他这么想着,也就随口说了。
然而话刚出口,他又觉得后悔:自己年纪不小了,居然还像孩童般胡思乱想。这天真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治好?
以大昭王朝所在的龙渊时空而言,凡人纵然修为再如何精深,不借助器物之力,也做不到腾云御风。
墨漆半真半假地散漫回应道:“也许。反正我们都看不见,谁知道究竟是像传说中的仙妖神魔般缩地成寸还是踏浪渡海,又或者,凌空飞过呢?”
谢重珩一哽,被他明显一通揶揄,又懒得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纠缠,只得闭了嘴。
很难瞧见什么的时候,思绪就容易不受控制地活跃。
男人紧紧握着他的手,连身形都湮没在浓雾中,却在偶尔回首望过来时,一双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碧色狐狸眼明晰如雕刻。
他一时错觉仿佛仍是千年后尚且活着的谢七,被凤曦带着乘云而上,直到无尽山巅,一同俯瞰脚下的鬼域。
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陷在当初误食**果后那场全是浓雾的迷梦里,根本不曾醒来。
乱念缭绕。不过片刻,待眼前重新恢复清明时,谢重珩发现墨漆居然已经带着他,进入了直通祝融峰地底的那个山洞。
他收起刀,直觉似乎不太对劲。
山洞没问题,但开阳镇主府离这里有很长的路程,他们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又转念一想,许是神思恍惚间,容易让人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正确的判断,也就没太过纠结于此。
行至后面,战甲摩擦声外,更能听见通道里回荡着密集的叮当声。他沉默地随着那人的脚步走到尽头,抬眼一望,立时定住了。
仿造世间运行法则的虚幻法阵构建出的宽广空间里,通往各处的浮云梯道之间,一艘破旧的雕花飞舟赫然摆在炼器炉旁。
果如墨漆所言,这艘飞舟确然已经“过时”了些。
原本的彩色油漆大多已脱落,观其痕迹,显然是长期废弃才能形成,露出里面黑沉沉的玄铁本色,斑驳陆离。
既是峰主出行显摆之用,抛开装饰不谈,舟体也做得花哨,通体铸了花纹。形制倒很普通,两头飞翘,上三下二共五层舱室。
整体来看,与谢重珩需要的能上战场的工具差了太多。
那些密集的叮当声正是从甲板上传来的。为首一个长者模样的幽影正在一边敲打,一边向身边的几名工匠讲解着什么。
墨·霸总·漆:送你了,以后出门打飞的。
小谢:你确定这玩意能用?!你不是想谋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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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飞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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