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重新斟上两杯茶,慢条斯理地微笑道:“我总觉得,在先生眼里,我似乎全无秘密。但在我眼里,先生堪称神秘莫测。”
“这么多年我不追问,只是因为我相信先生,并不代表我心里就没有疑惑。”
如今他手上的暗狰遍布全往生域,掌控着此境最庞大最有效的消息网,其余三境所有镇主以上级别的首领,都在他案头挂了名的。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查探到他们中午吃了几个菜,晚上宿在哪个房间。
但他唯独无法看明白墨漆。
此人仿佛整个都是由无数疑点造就,裹挟在团|团迷雾中,简直不知该从哪里入手。他若自己不肯说,怕是谁也挖不出来。
被人揭破,墨漆却并未有丝毫惊讶或者慌乱,反而慢慢微笑起来,拖腔懒调地:“倒是我小瞧你了。”
他施施然起身,对那次的诓骗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只散漫道:“如果我告诉你,凤曦不在无尽山上,对此事也并不在意呢?”
这是铁了心要占据大平原了。
谢重珩沉默片刻,也笑了起来。
无论凤曦在不在,他都该先去一趟无尽山拜见师尊。神明若要震怒,身为弟子,自然该首当其冲。
战舟自朱雀大营飞越朱雀城,穿过大平原,稳稳落在无尽山脚附近。
虽说谢重珩千年后曾在往生域中生活过,但现在想来,这里的一切,包括无尽山,于他而言,其实都仿佛一场大梦,只停留在记忆中。
梦让他知晓一些情况,却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经历过什么事情。他不记得山上山下具体什么模样,他和凤曦曾住在什么地方,那么多年他们又是如何相处如何过来的……
像是隔着山巅的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接近无尽山脚的平坦地面上,不知是谁以血玉砂构画出层层密集而繁复的鲜红线条,蜿蜒曲折,交错盘绕。
谢重珩停下来细细查探了许久,半是震惊,半是恍然。
血玉砂是大昭人构画法阵符箓的极品材料之一,万年如新而效用不减,因此价格极其高昂,拳头大小的一盒就足够普通五口之家整整十年的用度。照他查探的结果来推测,只怕法阵是围绕整个山脚而构画。
如此大规模的法阵,如此大量的消耗,即使底蕴深厚如现在的大昭六世家,即使是其中精擅炼器、最为富有的宫氏,也难以一次就负担起整个法阵所需的血玉砂。
由此可见,并非短时间内一气呵成,而是前后跨越了漫长的岁月,断断续续构画而就。
法阵外沿散落着不少枯骨和兵器。从遗留的痕迹看,并非属于同一时期,显然这法阵至今已历经无数年。意料之中,谢重珩在其中发现了恶狰啸月的谢氏家徽。
虽然从前早有部分猜测,但如今才算是真正得到了更加完整的证实:
不知多少年来,谢氏一直在极其隐秘地陆续往这里派遣人手,构画法阵。只待将来谢氏若有灭族之难,便伺机施展秘术开启法阵,血祭凤曦,让关键人物带着记忆重活一世,改变家族命运。
这是阖族最后的一线生机。
只是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偏差。凤曦允了献祭者所求,却多此一举地让谢七取代了谢重珩,替他去担负起上万人的性命。
能杀穿外层无数幽影的重重围困到达无尽山脚的,都是整个旁系的精锐、才俊。死在这里的人不少,如前任天璇镇主、开阳镇主一般死在十二峰四城的,只会更多。
为家族隐姓埋名不计生死的不只是他,还有他的无数先祖。千年后的谢氏残余族人将家族多少代人的牺牲、和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没什么可抱怨、委屈的。
谢重珩取出手环中那两具枯骨,将它们简单掩埋了,然后向着这些诈死脱离大昭、进入往生域为他铺路的谢氏无名先祖跪下来,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安静须臾,他重新起身,踏着根本没有路的荒草乱石,往山巅而去。
雾气渐浓,很快就迷失了方向,甚至连上下都无法分辨。兜兜转转,待他眼前重见清明,居然又回到了山脚。
也许真如墨漆所说,眼下凤曦并不在无尽山上。
但无论他是以谢七还是以谢重珩的身份,如果这个时空也有神明,想必也是不肯见他的——在亲手杀了他、将他的魂魄送走之后。
他千年后的躯壳已死,魂魄却远在千年前。师尊若是不愿意,终他一生,都无法再见他一面,再同他说哪怕一个字。
即使他成功改写了家族的悲惨历史,也不一定能回到真正属于他的时空,更不一定还能活下去。
甚至没有人曾经或者以后可以告诉他,任务完成后他将会如何。又或者,届时根本就不会有谢七的存在。
如今他所经历的每一天,每一事,也许都是谢七彻底消失之前,与这个世间日渐稀薄的联系。而他必须竭尽全力往这条路上走。
默然立了片刻,他飞身掠上了战舟。
拜见凤曦未果,但墨漆不是个轻易会改变主意的人。他既然从一开始就明确表达了态度,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谢重珩自然全力相助。
大平原的事就此定下。
往生域中,时日的概念其实没什么意义。若非遭逢意外,幽影固然能千万年不灭,凡人也可以长命永生。
忙碌起来,只见昼夜交错,天光徘徊,却难以注意到究竟过了多久,时间就流逝得尤其快。
鉴于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幽影,两人从南境迁过去不少人手,部分生产耕种,部分防御。墨漆操持下,一碧千里,五谷丰稔。这里渐渐成为最主要的物资产出地。
从前谨慎行事也就罢了。但这些年,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拓展实力,甚至大胆到将手伸到神明脚下,不仅容易犯众怒,更容易引起强邻的警惕和忌惮。
正如谢重珩当初预料的,时日悠久,终究瞒不过所有人。东西两境的飞行部|队开始陆续出现在南境上空。
虽说大多数都被及时驱赶离开,但不可避免地,南境的部分情况仍然被对方查探到了。
如今虽一切如常,连边境都消停得很,然而以他多年征伐的直觉,平静的背后,无非在酝酿一场足以颠覆天地的风暴而已。
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已经多年未曾闭关的墨漆旧疾骤发,独自将自己封闭在了朱雀宫明光园的居所中。
相比如今往生域的形势,谢重珩更忧心盟友的病情。他又无计可施,只得亲自守在隔壁,日夜警醒,只让传令兵士往来回禀。
第三次窥探的飞行部|队被逼退后,一封绝密信件从北境传来。他还没来得及拆看,墨漆终于容色惨白地开了门,询问近况。
“这次可能不是单独的东境或者西境的问题。据暗狰传回的消息,其余各境的底层幽影不知为什么,都似乎有些蠢蠢欲动,都开始暗中讨论起权利、尊重、新的生活方式的问题,好像是这些年有什么图册私下流传。”
谢重珩坐在墨漆的床榻边上,喂他喝了两杯热茶,开门见山地简述了自己的所知和猜测:“近年甚至逐渐爆发小范围的集会和混乱,斩了不少人,有意思的是有不少小头目也参与其中。”
“联系眼下东西边境连小规模的争端都一起消失,我怀疑大概是南境的内部状况不知什么原因,被泄露出去了。”
“怕是苍龙和白虎查探到我们的现状后,都感到了极大的威胁,觉得无论我们的存在还是所作所为,都彻底改变了往生域中的规则和局面,终于坐不住了,要联手夹击我们。”
“或者更严峻一点,连北境玄武城都可能掺一脚。”
纵然他们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手握全新的空战部|队、大昭先进经验训练出的大批兵士、新材料打造的锋利兵器三大优势,纵然玄武不足为惧,但东、西两线的敌人都是一向富庶、实力极为强悍者。
任意对上一方已经够他们喝一壶的。何况是几家联手。
如此险恶的形势,青年居然笑了起来:“以一境之力对抗其余三境,先生可有什么看法?”
随着他的话音,窗外吹进来的阴风吹动床榻前吊着的东西,碰撞出一点沉闷的咚咚声。虽不大,却绝不容忽视。
那是具人的枯骨,风铃一般系着绳子悬挂着,周身上下遍布着密密匝匝的鲜红线条、符号,正是墨漆雕刻完毕的第二具。
也许是这具的法阵比第一具更加复杂精细,他花了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思。
谢重珩一阵恶寒,不着痕迹地又挪开了一点。
不知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用,值当此人劳心费力,点灯熬夜地刻画。也不知究竟什么恶趣味。
他纵横战场一身杀气,自觉百无禁忌,却每次看到它,总觉得无比邪性。
墨漆单手支着头,没骨头似地侧躺在软榻上,眼睫半阖,一缕皓雪长发如同它的主人般,病歪歪地横亘过雪白的里衣领口。
安静地听完,他才漫不经心地补充:“你说的没错,剩下的三城九峰也许很快就要对我们宣战了。”
谢重珩敛了笑意,假装颇为疑惑地看着他。
他恍如不觉,连眼皮都没睁开,困乏得似乎一动不想动,腔调更是拖得懒洋洋地:“近些年我闲着无聊,弄了些描述南境幽影生存状况的图册,刊印后投放到坊间集市,打算换几个零花钱。”
“谁成想被其余三境随小首领过来谈交易的手下们看中,抢光了。”
“……”就知道这图册不简单,好在此人倒是痛快,知道他猜到了,也不试图蒙混过去。
谢重珩无语了片刻,沉着脸,无情地揭穿他:“而且先生一不小心,将它们投放在了临近边境的坊市,正好是小势力们过来谈交易最频繁的地方。”
“话说先生因此赚了多少体己钱?”
二人从前也讨论过这事,那时他觉得时机尚不成熟。此次三境的变故,他虽有所猜测,但属实没想到,他这位盟友居然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就这么干了,且承认得如此理直气壮。
虽然认识多年,但谢重珩总是觉得,他其实从来看不懂墨漆。
此人阴晴不定,喜怒难辨,心思深沉,冷血残酷,有时候又执拗冒进,一意孤行,简直变化万千,让人无从捉摸。
这张彷如精心画出来的妖孽皮囊下,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其实哪一个都不是。
墨漆抬起眼睫,惨白病容显得有些哀怨,碧色眼瞳幽幽看过来:“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么?我亏惨了。”
谢重珩忍了忍,终于绷不住,伸手虚虚捂住他的眼睛,笑道:“先生说什么我都信。也请先生信我,暂且屈尊开个口,告知在下账簿在哪。”
“我需要先盘点一下家底,看看真打起来,我们能顶多久。”
榻上的人也弯起唇角笑了:“给你,我们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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