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抽薪

掌下的眼睫似乎眨了眨,拂得掌心有微微的酥痒。

谢重珩滞了一瞬,清醒过来,觉着自己逾矩了,被烫着了一般霍然收手。

就见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的纤白指掌间,已经捏着薄薄一本册子。

敢情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开战。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多久。

整个朱雀城及下属三峰空前忙碌起来。数量最多的步战队从各个大营出发,乘着运输舟和车驾紧急奔赴各方边境。无数战舟在空中穿梭往来,肆意飞越。

运送辎重兵器物资的车队源源不断,从句芒祝融二峰及各物资储备点离开,汇入横亘在南境大地上的宽阔的行军专用道,彷如沉睡的巨龙突然活了般。

战兽骑兵队间杂着奔行其上,踏得大地都似乎轰然作响。

……

趁着这个忙乱的间隙,某个夜晚,趁着深浓的夜色和阴风鬼气掩护,一艘乌沉沉的超小型战舟悄然自朱雀大营出发,横空掠过高耸入云的无尽山巅,飞往北境。

堪堪准备就绪,苍龙、白虎、玄武三面旌旗已经随着几乎连天接地的滚滚烟尘,向南境合围。

谢重珩坐镇朱雀大营,特意调了两艘战舟,专程传递东西两线的战况和他的命令。

大平原方向相对比较安全。

即使是波及全域的战乱,那三位城主也没胆量攻击无尽山下的地盘,单从北境玄武的兵士都不得不借道西境白虎过来就可见一斑。因此那边只留了寻常的防御兵力。

两边大军压境。西线因有两城合攻,压力尤其大。

但谢重珩却几乎将所有可用的将士五五开,分列两线,也不主动出击,只是依据坚固的防线、神出鬼没的战舟防守。他自己坐镇朱雀大营,两边以专用飞舟来回传讯。

白虎与苍龙俱是从很久以前就十分富庶、强大的势力,空战部|队除了传统的飞蜥飞蝠,甚至分别豢养了一队从未在南境出现过的羽龙。

羽龙身躯庞大,羽翼极为宽阔,皮肉比号称移|动城墙的战兽更为坚硬,又有喷火之能,堪称横行整个往生域。唯一的缺点是所费甚巨,甚至超过传统的峰主飞舟。

哪怕以战舟的防御力也不能与其硬拼,只能借助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灵活性,一边闪避一边攻击。

如今两边连花费了巨大代价打造的羽龙战队都派上了战场,可见对手将家底都压上了,务必要将他们一把剿灭。

白虎的先锋驭着羽龙飞蜥在空中盘旋,与朱雀的战舟打得难舍难分,甚至都顾及不到地面的状况。

朱雀在西线筑有巍峨的城墙,敌方的战兽骑兵队在两翼步战队掩护下冲杀而至,却不防门洞墙垛后冷箭如下雨般铺天盖地,唰然而至。

南境利用星铁精石炼制的新型兵器材料是最高绝密。对手不知,只觉得那箭镞不知有什么邪术,明明没有熔炼破甲符,竟连战兽也能射杀,不免心惊。

几轮攻击,白虎的兵士均被堵在城墙下,无法更进一步。朱雀兵士严奉军令,坚守不出,只藏在城墙后对抗。

此时对方大部|队已然杀到。步战队推着几枚顶端尖锐、粗长沉重的巨型钻城锥,嘶吼着奋力往前冲。

锥体在法阵驱动下飞速旋转,带得其上锋利的螺旋一起绞动。若被击中,城墙不塌也得被旋出个大洞。

堪堪靠近城墙,谁料地面竟突然塌陷,露出一条宽而深的壕沟。沟底遍布尖锐岩石,钻城锥卡在沟里不上不下,摔下去的兵士却尽皆成了穿在岩石上的肉串。

相比之下,东线战况要艰难得多。

空中战场仍是胶着,谁也顾及不到谁。但这里的地面没有西线那样的城墙阻挡,只有两圈就地取材、用星铁精石围砌的矮墙,和设在最外层、布满尖长锐刺的拒马。

苍龙依然是战兽开路。

正常的拒马对铜皮铁骨、又快如疾风闪电的战兽构不成多大伤害,殊不知眼前这些竟与南境锻造兵器的材料是同一种,锐利无比。

无数战兽冲撞时被开膛破肚,惨死阵前。

战兽骑兵队无功而返,朱雀兵士仍是主要靠弓箭坚守,不越防线一步。

大约是看出了对方的意图,苍龙换了策略,以步战队带着厚重的玄铁巨盾压上,顶着箭雨,竟是准备强行突破,短兵相接。

玄铁本是峰主飞舟的外壳材料,只要达到一定厚度,连南境的新箭镞也无法射穿。巨盾掩护下,黑压压的大部|队步步逼近。

负责瞭望的战舟传下紧急军情:对方的巨盾后面,藏着数辆能直接推平城墙的踏城车。

踏城车前端有个巨大而沉重的玄铁轮,法阵驱动下,能将一切阻挡之物碾压在地,粗暴有效。

据守的朱雀兵士并不多,难以抵挡,眼睁睁看着对方已在矮墙外。忽听现场指挥的将领一声“撤”,众将士转眼间就弃了第一道防线,尽皆撤到第二道矮墙内。

玄铁巨盾唰地分开,果然显出几个巨大的轮子。只听轰然几声,烟尘陡起,最外层的拒马连同矮墙一起,已经被踏城车压成了饼子。

但随即,苍龙先锋出现了不小的骚动。

矮墙后竟是一条不宽但很深的壕沟。踏城车只适用于相对平坦的地方,乍然看见地势不对,却一时刹不住冲劲。

巨轮哐啷一声砸进壕沟里,整个车身都翘到了空中,就此偃旗息鼓。

壕沟里遍布干柴油脂。趁这短暂的混乱,朱雀兵士从矮墙后冒头,射出一轮火箭。烈焰霎时腾空而起,暂且阻住了对方的攻势。

两线打得如火如荼,但作为南境另一位统治者的墨漆,却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

北境玄武除了部分先锋与白虎的兵士一起进攻外,大部|队也未曾现身,也不知是不是路途太过遥远,没有及时赶到。

谢重珩呆在远离战场的朱雀大营中,却并没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淡定,反而罕见地有些坐立不安,杏眼中难掩焦虑和担忧。

耐着性子掐算着时日,看看西线没有什么意外,他终于乘着战舟,进入了东线战场上空。

此时空战部|队胜负已分。

苍龙的飞蜥飞蝠早就打光了。羽龙虽强悍,终究不过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疲累,时间拖久了,就不可避免地显出败相。

但朱雀也没讨到多少好去。虽说战舟及箭士损伤不大,但箭镞消耗太过,几乎已经快要见底。

第二道矮墙也几度失守,又被朱雀兵士浴血奋战夺回。苍龙的地面部|队极其骁悍,哪怕朱雀据守不出,也死伤无数。

双方拼杀多时,战死的枯骨堆积得几乎与矮墙齐平,现今以此为界对峙。对方仍日日冲锋,意图攻破防线。

战舟在空中停留了大半日后,极遥远的苍龙城渐渐腾起一阵浓重的血色烟雾。

那是墨漆跟谢重珩约定反攻的信号——城中的底层幽影们高喊着“站起来,活下去”,由内而外集体反了,截断了出征兵士的所有退路。

攻心为上。传入东境的那些薄薄的图册所宣扬的平等、自由、权利、尊重,如同死寂荒原上的点点火种,遍洒下去,无论各级首领如何设法防范、剿杀,总有来不及熄灭的。

酝酿了数年后,火势渐渐蔓延开来,将身边的枯草乱枝都烘干、引燃,终至腾起熊熊烈焰。

一切都如墨漆从前的预料,趋利避害是所有有灵智之物的天性。

哪怕全往生域都沿袭一套亘古的法则,严密而霸道,不容挑衅,但只要有一处被撕开了口子,让底层的幽影们都发现,原来传统并非坚固到完全不可被打破被替换,原来除了他们所熟悉的为奴为畜、任打任杀的生活,其实也有机会可以换一种方式,如同他们从前一向瞧不上的南境的同类般,过得更好,昔日的体系就终将被他们寻到机会,设法颠覆。

无论是凡人还是幽影抑或是别的生灵,只要看见了希望,有了目标和方向,无论前路有多艰辛坎坷,总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坚持走下去,趟出一条荆棘血路,直到心目中的彼岸。

谢重珩即刻传下命令,空中部|队盯死苍龙城主,东西两线地面部|队全面反攻。他自己却乘着战舟,不管不顾地径直往苍龙城冲去。

他要去接应他的盟友。

早在开战前,刚刚出关不久的墨漆就提出,他的秘本上记载了一条从大平原东部绕过去,潜入苍龙城的秘密捷径。

届时由谢重珩率部正面迎敌,吸引敌人注意力,他自己则带人顺着这条捷径,联系早已做足了前期准备的暗狰们,全盘策反底层幽影,来个釜底抽薪。

这确实是破局的好办法,但谢重珩坚决不同意,一则深入敌后风险太大,二则那人本就尚在病中。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任凭他由着性子去冒险。

只不过他哪里管得住墨漆?待他发现时,那人早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句“城中血烟升空,则大事已定”。

阴风猎猎,将血色烟雾渐渐吹薄了些,化成一片艳丽而热烈的幕布,浓淡不一,铺满了半个苍龙的天地。遮天蔽日的幕布前,素衫雪发的男人立在一只飞蜥后背上,宽袍与长发一起舒展飞扬,宛如凌空踏云,翱翔而至。

战舟急速掉头、盘旋,与飞蜥并排而行。谢重珩倾身而出,向他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干燥稳定,因常年握刀而覆着一层薄茧,是有力、可靠的模样。墨漆盯着他的指掌,有霎时的凝滞。

他迟疑着,终究抬起素白衣袖,握住了他。

东线战事结束不久,西线也随即定局。轰轰烈烈的三境联军攻伐南境之战,就此落下帷幕。

谢重珩全面反攻的命令传到西线,原本声称路途遥远、拖拖沓沓的玄武主力部|队骤起发难,以快到令人难以反应的速度从背后袭击白虎。

此次玄武借道西境,实则双方都一直各自提防着。但事出突然,白虎同时遭受两头夹击,简直不知道该先打哪一头。

城主到死都不明白,一南一北两支势力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代价联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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