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垫垫肚子,我在外面等你。”宋柳说。
后院那棵柽柳,雨后更加枝繁叶茂,先前开的花朵发白,像并肩相依的水滴。新开的花朵是粉色的,稚嫩且亮眼。
高大的树下紧挨着一颗杏子树,是和小破店的枇杷树苗一同迁过来的。因为柽柳,它俩都没被暴雨糟践过,只是蒙着薄薄的水珠。
宋柳走过去,从藤蔓上摘了个水杏子,在衣服上擦了擦。
咬了一口。熟得不错,汁水很足,酸甜不腻。
屋檐上还有一些积雨,时不时顺着棱角滴落下来。
三两果子进肚,高大的阴霾遮蔽了少年的身影。
宋柳回头去瞧,见到顾兰泱,莞尔一笑。“给,你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顾兰泱。
顾兰泱默然接过,翻开本子查看起来。
上面是所有跑单每日的接单数量,什么时候上工,什么时候下工,以及什么时候收到打赏都记录在册,十分详细。
“他们已经来了有一阵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太适合的?”宋柳趁着顾兰泱查看,翻过廊道,从杏子树上揪下一颗果子。
顾兰泱的视线不免被他吸引,正瞧少年准备原路翻回来。突然一滴雨水从亭檐上顺了下来,正要滴到少年的脸庞上,顾兰泱下意识地抬手将雨水拦下,冰凉的感觉滑过他的手背,拉出一条印记。
宋柳将果子递给他,见他不接,他将水杏子在衣摆上擦了擦。“很甜的。”
顾兰泱接过果子,宋柳对他轻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顾兰泱的睫毛微微颤动,说:“从牙行挑出来的都可以,外招的有几个不太安稳。”
“不安稳?”
“嗯,这几个。”顾兰泱将本子递过去,画出几个名字。
宋柳点点头,表示明了。
“第二个月的月银就要发了,我先前给你说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宋柳之前有跟顾兰泱谈过,第一个月后,跑单们训练的就差不多了,能坚持下来的都是有点底子的。可以长期留下,但是月钱发放要改变一下。
除了底银二十文以外,当月每天接满五单加三文,接满十单加五文。食客给的赏银柳上食记抽三,其余月末发放给跑单。
“可以,但利润会下降。”顾兰泱一板一眼地说。
“我再怎么样都比你赚得多。”宋柳忍俊不禁,“操心自己的老婆本吧!”抬手拍了拍顾兰泱的肩头。
面前男人的脸色有些变动,几乎一眨眼的破裂,就被宋柳捕捉到了。
“你怎么了?”宋柳收起嬉皮笑脸,立马正经起来,“受伤了?路上遇到山匪了吗?”
顾兰泱的脸色转眼恢复如常,见他不回答,宋柳上去就要扯开他的衣襟自行查看。
男人终于有了波动,后撤一步,想要桎梏他的手腕,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并无大碍。”
宋柳没能得逞,抬眸去看顾兰泱的神情。
不知为何,总觉得小哑巴十分矫情。每次在跟他有肢体接触的时候,他那张正经的脸总会显现出一丝羞恼。像是大家闺秀被调笑了一般,眉毛微蹙,看起来很是抗拒。
难不成他讨厌我?宋柳心中诧异,将那人的神情反复揣摩,最终感觉一脑袋浆糊。
宋柳不是个拘泥细节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就随意抛之脑后才是他的风格。
他自然地收回了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瓶伤药,扔给顾兰泱。
“下月初一,你将跑单们召集一下,谈谈月银的事。”宋柳说罢,丢下一句:“记得上药。我先回去歇了。”
少年兴致来得快,抽身也够迅速。
话音刚落,只见一袭青绿顺着梯廊往上攀登,最终合上了屋门。
目光被迫断开,顾兰泱面无波澜,长出一口气,安抚下内心的涟漪。
手中的水杏子已经被温度捂热,抬到嘴边咬了一口。
总感觉有点涩,真怪。
……
隔日,接连几日的暴雨终于得以停歇,相比暴雨的阴湿,眼下的闷热更加折磨人。
酷暑总是这般,下一场雨就热几分,半点不饶人。
“大哥,今天阿斗又没来上工。”宋二在本子上记下,对宋柳说道。
宋柳手上摇着蒲扇,一听顿了一下。这个阿斗底子很不错,几日下来这些道路就全然记下来了。宋柳对他印象还算不错,为人还算老实。
“有几日了?”
“今天是第五日。”
宋柳将手中的蒲扇放下,从藤椅上坐起来。“当时登记的时候可有写他家住在哪?”
“我找找。”宋二在薄子上翻找,片刻又道:“找到了,你瞅瞅。”
“河边村……”
“那地方还蛮远的,出了名的贫困区了吧?”一旁的食客问身旁的朋友。
“是啊!那个阿斗,在这做工之前,打过好几份工,这铺面里他都去过。平日里做活还算勤紧,就是总免不了会无故旷工几日,时间长了就被开掉了。”
宋柳默默听着,将手中的员工薄合上。
“老二,你看着店。”
“大哥,你去哪?”
“员工家访!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宋柳从柜子里掏出一罐竹筒茶,反手背上就跨出店面了。
宋二一脸茫然,显然没听懂宋柳的话,只得低头继续拨弄算盘。
宋柳大步流星,冲着南门走去。路上遇到几个熟客,不免寒暄两句。
“宋老板,这是去哪啊?”
宋柳定睛一看,原是隔壁绣坊的老板娘。宋母经常拿着自己做的小物件去卖,一来二去两家自然熟络。
“去河边村。”
“正巧,我家伙计要去隔壁村送货,叫他捎你一程。”慈姑说道。
宋柳这才往慈姑身后的马车看去。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那行。那慈姑下次来我店里,我给你打折。”
“成啊!”
一开始并不算颠簸,越靠近小轻河,路就越发不好走了。
“你把我搁着吧,前面更不好走了,不安全。”宋柳出声对驱车伙计说。
下了车,宋柳沿着小轻河走了一段时间。
正午的阳光毒辣,这附近连棵能遮阳的树都没有,光秃秃的。
宋柳已经出了一身汗,将背上的竹筒茶取下来,喝了好几口才缓过劲。
好不容易到了河边村的村口,宋柳拦下路过的村民,询问:“老乡,请问你知道阿斗住在哪家哪户吗?”
“沿着这条路,左拐走到头那家就是。”
“诶,多谢了。”
宋柳按照老乡指的路往前寻,最后一家的门头不高,院子也只有一亩三分地。从里面传出来浓厚的草药味,怕是还有药材在灶上熬着。
他边打量边往里走,不忘抬手敲敲敞开的门。
有个人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宋柳明显怔住了。
“掌柜的……”
“可算找到你了。”宋柳松了口气,坐到院子的马扎上。
“您怎么来了?”阿斗手里端着一盆水,面色略囧。
“连续几日没见到你人,寻来瞧瞧。”宋柳喝了口茶,说。
阿斗盆里的水泼到一旁,垂着脑袋,似是有话要说,但有些胆怯。
宋柳注意到阿斗略显红肿的眼,看起来这几日没少哭。眼下还有厚重的乌黑,夜也没少熬。
他耐着性子,低声:“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来。”
“这几日我并不是故意旷工,我阿娘她病了……”阿斗话音未落,屋内就传来妇人急促地咳嗽声。
阿斗擦了把眼泪,连忙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
“娘,要喝点水吗?”
宋柳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阿斗将她母亲扶坐起来的声音。
小厨房的草药味有了些变化,宋柳起身走进去查看,果不其然,再多一会儿怕是要糊掉了。
从中垫着一层麻布,将药盅从灶上扯下来。刚落下的汗又被腾出一层。
见阿斗出来,宋柳出声喊他。“阿斗,药好了。”
阿斗面露惊讶,连忙上前接过宋柳手中的碗。“多谢……”
“让大娘趁热喝了吧。”
原来,阿斗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身子一直不太好,常年吃药。没有足够的银钱除去病根,身子骨只能越拖越差,也因此阿斗时常打好几份工,但不免因为旷工而被辞去。
这次阿斗母亲的病症来得又急又重,已经没法下床了。
“这病根除去要多少银两?”宋柳抓住重点询问。
似是没想到宋柳会问这个,阿斗愣了一下才开口:“五两。”
宋柳从荷包里抖搂出五两银子,“你拿着给大娘治病,然后回来继续做工。”
“使不得,掌柜的。我知道我的月银没有这么多……”阿斗受宠若惊,惶恐下连连摆手。
“等治好了大娘的病,你再做工还我。”宋柳将银两塞进他手里,补上一句:“大男子汉,矫情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认定自己还不上吗?”
他终于不再推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一定会还!多谢掌柜!”
这下真把宋柳吓得不轻,这孩子咋回事,真是够客气的。
“别磕了,再给你磕傻了!!快起来!”
……
等到宋柳回到柳上食记,天色都见黑了。
“老二,快给我下碗面。饿死我了,饿得我前胸贴后背的,感觉胃都要萎缩了。路上怎么连个茶摊都没有啊!到处都光秃秃的,老二!你听没听见……”
宋柳一进门就将背上的竹筒扔到一旁,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肚子饿也不妨碍他张嘴喋喋不休。
说到一半,对上一双眸子,他不由地噤了声。
“小哑巴?你今个儿下工这么早啊。”
顾兰泱将一碟点心递给他,宋柳眼前一亮,抓起一个就开始往嘴里塞。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出事了!”
宋二从后院钻出来,扬着嗓子喊。
“你再大点声,路上的人都能听见。”宋柳白了他一眼。“这么大的小伙子了,没点深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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